在诗经篇中,有一首著名的小诗《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年轻时候读之百遍,并没有多少感触。直至母亲去世后,才真正读懂了它。读一遍、痛一遍,以至于不忍再读。
01芙蓉国走出的姑娘
年腊月十三,母亲出生在安徽省枞阳县老湾乡联合村一个叫肖家墩的自然庄。这里地处长江与横山之间,是一个美丽水乡。正如宋词里所说“有三千桂、十里荷花”。在没有水灾的日子里,确是人间天堂。母亲排行老二,小名“二姑”。外公身体健壮,是种田的好手,在解放前,家里有十几亩田地,土改时成份定为“中农”。我们小时候玩的铜钱和钞,都是外公给的。家产、田产归合作社后,日子也很苦。大姨早年死于小儿麻痹症。外婆在母亲16岁时死于肺病,留下一女三男。外公也没有再续,辛勤劳动,养家糊口。只有二舅念了两年私塾,其余目不识丁。母亲学了些针线活,从小就会补衣、做鞋。外婆的去世,使母亲失去花季少年的快乐,人生一下子跌到了“冰点”,从一个娇娇女变成了顶梁柱。那些年常发水灾,庄稼是有种无收,后来又搞“大跃进”“吃大食堂”弄虚作假,百姓人家苦不堪言。一家人辛勤劳作,好不容易才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
由于外婆多病,母亲十三、四岁就吃苦耐劳,除了洗衣做饭,还经常外出随外公做事。深秋季节,荻花飞舞,组里的庄稼活干完了,一家人就到河塘边去打芦苇。外公会编芦苇席,赶集时到老湾街或源子港街卖几个零钱补贴家用。一天,外公扎了几个小一点的捆子,叫母亲扛到稻床上。他接过女儿送来的茶水,拿了一条老布手巾(毛巾),铺在眼前这个窄窄的肩膀上,拎起一捆四米多长的芦苇,轻轻地放在他女儿的背上。尽管如此,母亲的双腿还是摆动了几下,毕竟太小,要扛起三倍于己的长物不容易。外公用无奈的目光盯着,等走稳了,才转身做事。
初冬是挖藕的好季节,外公肩扛花锹、手拎腰盆,来到一片枯荷荒野中,先用钩子探索,再开膛子,挖去泥土,抽出一荷荷长藕。舅舅们运回家,母亲在塘边洗。傍晚归来,外公把白生生的藕摆放停当,一脸笑容,当看到他女儿的“白手”时,却黯然失色了:大冷天的,袖子卷得老高,手腕通红,手掌和五个指头发白,还有几处裂口。外公疼在心里,但又无可改变,母亲的手过早地打上了生活的烙印。
岁月艰难,却也挡不住青春的到来,转眼间母亲也到了20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村子里提亲说媒的越来越多,可母亲总是说不急,等几个舅舅长大点再说。母亲与我周家结下不解之缘也是来自一次偶然的机会。外公带着母亲来虾溪街卖芦苇,遇上大雨,举目无亲,叫苦不迭,挑着担子四下寻找避雨的地方。路过我家门前,爷爷走出来,把他接到屋里,奶奶是个有心人,见身后还站着一位姑娘,更加热情,找出一套新衣换上。从此,两家就有了来往。年把(一年多)功夫奶奶就找媒人把亲事定了下来,后来又找出过远门的妇女主任送母亲到部队,进一步确定了关系。年正月,父亲请假回乡,在虾溪老屋与母亲完婚。父亲身穿军大衣,威风凛凛,母亲穿着红棉袄,如出水芙蓉。走在街上,收获了许多羡慕的眼光。街坊四邻、亲朋好友前来祝贺,爷爷办了十几桌酒,热闹了好几天。按照旧时风俗,母亲改名“美华”,时年已经26岁了,非得等大舅舅定了亲事才肯出阁(嫁)。
02初为人母的艰辛
上世纪60年代的虾溪街已经不再繁华,西风残照里渐显萧条。老屋虽是穿枋盖瓦,也只有一间门面,住了一大家子人。只能把后进拉得很长很长,吃住方面都很清苦。婚后父亲回部队,母亲接管家务,洗衣做饭。那时候搞合作社,爷爷还可以做点黄烟,奶奶和姑姑都得下地干活。
年农历九月廿二,我在沙溪老屋出生,据说母亲生我痛了一天一夜。当时父亲在部队,房里只有奶奶和接生婆。那时候很迷信,男人不在家,心里虚得很。爷爷怕有事,医院请来了医生,终于在半夜子时顺产了。母亲身体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三朝”这天,奶奶请来接生婆给我洗澡,爷爷请来两桌亲友吃饭。添了长头孙子理应热闹一番。那时候坐月子很苦,红糖都凭票供应,枝圆(桂圆)也是稀罕物。家里只有几只老母鸡,营养不够,只能炖些鱼来补充。
年初,父亲光荣退伍。在爷爷的带领下,全家离开了故土虾溪,来到了东面的普济圩,落户老排村(原属枞阳县陈瑶湖镇),一家人住在一个长长的大棚里,芦材壁子纸糊窗,一捆稻草就是床。
年,父亲到小树村(属本镇)任大队长。那时候大妹妹已经出生,我们小家四口,又移居小树村的大队部。新官上任,父亲压力很大,陌生的面孔使我觉得孤单,母亲既忙家务,又要到生产队做工,已是体力不支。先天性的气管炎又时常发作。头一年的初夏,农忙开始了,先是插早秧。队长开了“秧门”(一种仪式),放一串鞭炮,每人发几个小糖(果),男人们还有一支烟。母亲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了,妹妹坐在坐车里,我在田埂上,其他人一边插秧一边说笑。母亲的眼睛总是盯着身后,大妹妹已经两岁了,在里头坐不住,翻出来,连人带车倒在了秧田里。听到“哇呀”的哭,母亲连忙放下秧把赶过来,抱起一身泥水的妹妹。第二天,父亲把我俩送回老排村,由奶奶看管,可母亲又是百般不舍。没两天又接回来了。后来,我家得到了左邻右舍许多人的帮助,特别是妇女主任林素英和小学校长周孟国,至今我感恩在心。
年,父亲回老排村任职,回到了大家庭中。在隔壁堂叔家的前头,选好了屋基,建了三间草屋,终于有了长久的安身之所。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我家搬了三次,品尝了古时候孟母三迁的滋味。
03春晖普照
这年中秋节,小妹妹素云出生了,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痛苦。这期间,母亲得了子宫下垂,在月子里就痛得厉害,几次半夜把我们吵醒。后来到花园找来凌院长开了几服药,略有好转。加上以前的气管炎时有发作,母亲无法与健康妇女一起下田干活了,队里就照顾她在村北口看(读第一声)鸡,每天只有三分工。家务事多了,我就去顶班。从7岁到14岁,我都一直帮母亲看鸡,就像当年她帮外公。三弟小弟出生后,一家七、八口人,口粮紧缺、年年超支,菜粥和萝卜都吃怕了。逢年过节才吃顿干饭,几年也穿不上新衣,正所谓儿多母苦。
年初夏,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小妹素云落水而亡。在给妹妹换衣收殓的时候,母亲带来了毛巾和梳子,强忍伤痛,把小妹靠在怀里,擦干脸上的水垢和头发上的泥巴,给小妹梳头:“我小女儿乖,我云儿爱好看,妈妈给你梳得好好地……走哦……”母亲哭的死去活来,十几天都没有起床。在精神和疾病的双重打击下,母亲老了许多,哪像是三十几岁的女人?
记得我上学的第一天,母亲拿出前几天赶做的用各种布头拼成的花书包,装进二叔、小叔买的本子和铅笔,还有奶奶的一个煮鸡蛋,也装进了全家人的期望。由于年幼,不知道书包有多轻多重,就蹦蹦跳跳地上学了。母亲跟了许多路,叫我不要搞水(玩水),放学早早回家。上一年级是在老排教学点,二年级就要到四、五里地以外的联合小学(老排和中排合办),我常常迟到,要帮母亲看鸡。早上在大路边早读,傍晚在草棚里写字。家里有五个孩子,母亲很难出门。大妹放牛,二弟也要割牛草、讨(挖)猪菜。读书只能用一些零碎的时间。有多少个夜晚,我在用墨水瓶做的油灯下写字,大妹、二弟也在看着、学着,母亲边做针线边带三弟、小弟。父亲还在大队部里,我们六个人围在一张木桌旁,沐浴着昏黄的灯光。到了洗脸、洗脚的时候,母亲就把这盏小灯挂到锅屋(厨房)堂屋道口的木柱上,这样好照到两间,我们哥几个紧跟在后,自然是打闹一番耍耍人影、斗斗鸡,在这草房土屋里,也留下了许多笑声。这当口,母亲总是唠叨一句话:不晓得你们什么时候才长大,晓得世象(懂事),我就出头了。”
年,老排小学建校,我上四年级。母亲卖了几十个鸡蛋,给我买了一支水笔、一瓶墨水,鼓励我努力学习。在整个小学阶段,我都是上半天课,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看鸡、割牛草、讨猪菜这些事上。课时不足,靠自学为主,多少童年伙伴都放弃了读书,而我却苦苦坚持。原打算小学毕业就回家干活,挣几十工分,却偏偏被一纸通知书惹来烦恼。“这么好的成绩,不念太可惜了!”母亲最后交了六块钱学费,让老师把我带走了。早年的花园中学(初中)是在戈排村,离家十多里路,我不能回家看鸡了,母亲的担子更重了。那年,大妹14岁,在生产队做工,二弟停学放牛了。
年,由于偏科和贫穷,我在初二辍学了,时年19虚岁,回到生产队务农,工分底子是八分五,加上帮生产队记工分补助了30个工。我家将告别超支户了,以后也不用看鸡了。母亲喜忧参半,时常为我叹气。
可是好景不长,很快母亲就受到了第二次重大伤害。这年秋收过后,我离家出走了,我不甘心做一辈子农民,总是向往诗与远方,整整五天五夜,母亲在屋里哭、屋头喊(迷信中的说法,站的高喊的远)却真的把我从千里之外喊回来了。这种心灵感应不亚于当今电信。第六天早上,我铩羽而归,母亲病倒在床,对我说:“大伢咧,别糊涂,古话港(讲),心比天高,命比纸消(薄)。”
我小时候营养不良,有尿床的病症。母亲有一次生气打了我,用的是芦材杆子,在眉头上闪了一道口子,昏暗的灯光下,鲜血直流,母亲吓哭了,用手死死地捂着。后来,我的眉毛间留下了一公分长的疤痕。年,我订婚的那天晚上,母亲把我拉到身边,用手摸了摸这个疤子,说“生怕我大儿破相,港不到亲,这哈(下)好之了”,说完却流泪了。年腊月初七半夜12点,我的大儿子出生,母亲穿梭在房间和锅屋。随着婴儿的一声啼哭,屋里就响起了一片笑声,母亲和岳母连忙送来热水,端来糖水蛋,第一碗是妻子的,第二碗是谢桂兰医生的,大家都有,分享着幸福的滋味。母亲做奶奶了,喜得一夜未眠。
上世纪90年代,分田到户已经十多年,村子里已有多家万元户。我家男孩多,且三个在上学,并未脱贫。年,我分家单过,母亲要供三个弟弟念书,年年借学费。岁岁闹饥荒,母亲所盼的好日子还很遥远。
年5月12日,本村农资店搞促销活动,我中午酒喝多了,房间里吐了一地,妻子很生气,打电话给农资店主,他请来了村卫生室医生,挂了吊水(点滴)。母亲在一旁劝说:“他是酒鬼上身,我来除除邪。”母亲晚年信佛,端来一碗水,拣着三根筷子,往碗里蘸水,在我额头上点三下,竖在碗里,立成柱子,接着用桃树枝在我身上闪(打)了几下,最后坐在床边反复摸着我的头,虽然母亲的手是冰凉的,但我却感受到了温暖。这年母亲76岁,已重病在身。我真是不争气,已经年近半百,还让母亲操心!
大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小妹早年溺水而亡),在那个年代也无法疼爱,就像当年她自己,从小放牛、做工分,只上了几节扫盲课。渐渐地长大成人了,就托小舅舅在娘家的村庄里为女儿找了个对象。可大妹在订婚后反悔了,与青梅竹马的本队小伙自谈了。父亲很生气,母亲劝说:“算之(了)吧,她从小就做苦事,没把(给)她念书,这些(现在)又没嫁妆,亏她的,认命了,以后在家门口也有个照应。”这回父亲听了母亲的话,没有再闹了。
二弟初中毕业后,就随着隔壁二娘的大女儿春香去扬州打工,是在轮窑厂干活,他吃不了苦,两个月就跑回来了。父亲就找我的大舅哥,带他去学木匠,拜师酒没吃几天,他又不干了。年,父亲送他到合肥学蒙沙发。学成了也无所发展,街上店面租不起,上门加工的也没几家。正在忧愁之间,机会来了。
早年枞阳是扶贫县,有招工指标。一天,镇财政所王所长(本村人)来我家,对父亲说:一个乡镇只有一个名额,上海远洋公司招的,想去的话,我就找书记和镇长反映一下情况。”父亲热情地招待了王所长。过了几天,镇里通知父亲去开会,镇领导也很是照顾,叫父亲填好了招工表,两日后到枞阳劳动服务公司面试。
母亲先是高兴得流泪,后又皱起了眉头,家里只有几百块钱,还不够路费。第二天,母亲回娘家,向小舅舅借了块钱,那年头也不是小数目。后来还不齐,母亲还卖了陪嫁的手镯。第三天,父亲请了自己的老领导,原花园公社党委书记周培根,去找时任枞阳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周帮青,带了点家乡的特产:老母鸡和香油。由于是扶贫名额,又加上是老家宗亲,面试顺利通过了。接着就要到南京海校去培训一年。年正月初八,二弟启程,父亲办了几桌酒席,我还写了一副对联贴在大门上:“蛇年承马周破壁成龙,马岁遇伯乐乘风千里”。母亲拿出仅剩的块钱,千叮万嘱的交给了二弟。我挑着行李送到老洲街,临上车时对二弟说:“你也看到了,我们家做件大事很不容易。要珍惜机会,好好干!”二弟点点头,含泪告别。
三弟是年出生的,生下来右腿肚上就有一块很大的红瓷胎记,母亲很奇怪。随后第二年小妹素云溺水而亡(比三弟大两岁)。当年的那个算命先生又来了,就着胎记借题发挥说“小妹要把她这个弟弟带走”,凑巧三弟小时候和他姐姐一样体弱,三、四岁时三天两头生病,母亲终日惶恐不安,隔三差五就拜佛求巫。做了护身符,讨来仙丹水,并叫我们几个看紧了三弟。直到小学毕业,三弟才脱离了针药,考上大学后,母亲才放了心。
小弟是年出生的,母亲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本来是想要个女儿,却又生了个男孩。后来一想也是好的,“老活儿子(最小的儿子)是个宝”。虽然奶水不够,却喂到八岁以后。年正月,小弟已经27虚岁了,之前在铜陵城管工作,并谈了一个无为姑娘。新年伊始,并未到女方家去拜年,恐怕冷了人心,我建议父亲不能忽视。小弟说那边有二、三十家亲戚,花费很大,家里只有千八百,肯定不够。我手里也很紧,年十六开学就要交学费。父亲这些年借钱都借怕了,去年小弟也招工当了海员,去南京培训刚花了一大笔钱,父亲只是坐而不语。这也难怪,枞阳有个风俗:正月头不借钱。母亲想了半天,说:“我问哈(下)霞子(大妹的小名)。”父亲摆了摆手,说“女儿是你养的,女婿呢?”“没路走了,老头子,人情账记我脸皮上。”就这样,初三那天,母亲找了妹夫,对他说:“你小舅子快30岁了,你不帮哪个帮呢?”妹夫二话没说,破了规矩,借了块钱。母亲用自己的尊严,换来了小弟的幸福。
04子欲养而亲不待
年,我离开老屋;年,建了楼房,就在老屋后隔条马路的自留地里。同年,二弟在老屋里结婚,年在铜陵北京路附近买了房子。年7月,三弟安师大毕业后在马鞍山当老师,入住教师新村,年国庆节结婚。年,小弟也成了家,买了铜陵二中旁的房子。在此后的十多年里,我家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母亲也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有一天。母亲出于爱好在灯下做鞋,旁边放了一本压鞋样的老书,翻开一看,竟是她家族的《左氏宗谱》,可惜已是残篇。后来,不需要做鞋了,就迷上佛教,跟本村的一位“大师”学了一些“法术”,居然也有些老奶奶找他求签问卦。我有过阻拦,说“奶奶(跟晚辈称呼),你这是搞迷信,犯法的!”母亲不认同:“我能活到现在,都是菩萨保佑,我还要求全家平安发财。”“那人家找你呢?”“我又不收他钱,不犯法。”后来,我也就顺其自然了,主要是不愿破坏了母亲的心情。
可是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年,母亲的子宫下垂病发得厉害,多次看到母亲行走不便,裤子背后总是留有湿湿的印迹。作为她的男孩儿,能深刻体会到母亲的难言之苦。她总是说“都是20多年的老毛病了,不要花冤枉钱”,当时我也无能为力,大儿子上大学,小儿上高中,其他兄弟也是交房贷、交学费。这年秋天,实在抵不过了,医院做手术。母亲心疼儿女,坚持自己出钱,带了元,我们每人只拿了元,三周后就早早出院回家了。
本指望之后能舒心过日子,可病魔总是不放过好人。年,她老人家支气管炎频频告发,呼吸困难,由于缺氧引起肺叶积水、心肌膨大、全身浮肿。母亲要省钱,我们先到枞阳疾控中心去治疗,医药费报销。可一年下来,效果不好,年,过了元宵节,我们一家医院呼吸内科,科主任杨医生说:“你们农村人啊,应该早来,你母亲病情严重,心力衰竭、肺功能微弱,颌下还有个肿块,压抑气管,需要长期治疗。”我签了字,办了住院。由于刚来,只能住在走廊上,我搬来一只柜子,医生上了呼吸机,还有监测仪,护士拿来了吊瓶和床头卡,还有医嘱执行单,上面写着“茶碱、呋塞米、氢氯噻嗪、头孢霉素、高辛、氨溴索”等。这里都是肺病患者,所闻到的都是药味、所听到的都是咳声、所看到的都是挣扎和无奈。此刻,我深感生命卑微、人生灰暗。三周后,母亲又吵着出院了。过了个把月,病又复发了。4月初,又入院。4月23日母亲出院,25日父亲又出了车祸,被别人骑摩托车撞了,伤了头部和右腿,医院治疗。母亲无人照顾,在家叹息“我才出院,医院,今年是什么运气?”5月7日,父亲出院,此后身体就差多了。
年母亲住院4次,年住院6次。年2月27日,父亲突发脑梗,从此卧床不起。兄弟在外工作,妹妹、妹夫外出包田,父母双病,我是独木难支。多少个夜晚,我坐在老屋门前的小河边独自流泪。白天我到田间劳作的时候,母亲就照顾父亲,端尿倒屎,一个病人服侍另一个病人。这样的日子,当然过不了多久。4月1日,母亲又住院了。这次请了护工,每天元。我在家伺候父亲,可偏偏又出事了,一天晚上,父亲滚下床,造成脊椎骨受伤,是压缩性骨折,医院都不收这种高龄、脑残又身残的病人。最后找医院,治疗了21天。就这样,父亲和母亲,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江北,我是奔走不息。老的要问,小的也要管。小儿子4月8日订了房,5月1日又要相亲。现在想起来,头都痛,也不知那些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是怎么度过的。
五月份农忙,父母都出院回家了。此后的两个月,母亲又继续帮助我照顾父亲,常见她穿着蓝布褂,颤颤巍巍、咳咳叭叭地进出老屋。这年母亲也住院6次。12月1日住院,3日晚上稍有好转,母亲靠在床头说:“这几天老佛光来(常来)叫我走了,大儿啊,我有两个事托你,一是当侍好你爹,二是老佛面前不能断了香火,初一十五要请,你也老了,都有白头毛(发)了,一大家子人,担子重,要注意,少喝酒……”这遗嘱般的教诲,令我锥心刺骨,却装作满不在乎:“这事还早,到那天再说。”看我不在意,母亲又重复了一遍,直到我下保证才算完。临睡前,母亲说老佛来了,要我扶她下床接佛,就在病床的过道间,母亲倒身便拜,口中念念有词,大意是“我来了,事情交给儿子了”。旁边的病友说“这老太病糊涂了,把这当庙宇了”。我也不加辩解,应该是情景所致,他们不懂,母亲是早把生死划等号了。这一夜,她睡得很香,真正放下了一切。这次是10号出院,13号又住院,身体一次比一次衰弱,疗效一次比一次差。杨医生在10号的出院小结上写道“肺衰晚期、心衰晚期、肾衰三期”,这和死亡证明又差多少呢?我心知肚明,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又交进去元钱,也不知道能买多长生命。按照枞阳风俗,老人不能死在外头,我做了两手准备,打了电话给在江苏常熟的小舅爹(母亲的弟弟)和小舅奶(母亲的弟媳妇),叫他们姐弟再见一面。12月20日上午,小医院,他们相拥而泣,悲喜交加。下午母亲谈了一些身后的事,接着就要出院回家。医生不准,说疗程未完,实在要走,后果自负。我犹豫了,走回病房看看情况,母亲头戴氧气罩,肚皮很大,手脚也是肿的。都来十天了,也没什么效果,我和舅爹及两个弟弟商量,傍晚时分还是出院回家了。母亲临走说“就是有那个命,我也不来了,算之(了)吧”。
一路上,母亲有说有笑,少有的高兴,而我是满怀矛盾和不安。晚上按照母亲的要求,在父亲床边打了个铺,小舅爹小舅奶陪到半夜。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样的机会不多了。过了两天,舅爹舅奶走了,我来倒水给母亲洗脚,看到不忍的一面:消浮后的脚背是皮包骨,青筋凸显,就像生物课上的人体标本。这种病(肺源性心脏病)还不能多喝水,稀饭都得少吃。营养无法跟上,人体是渐渐脱形,医院带回的药,什么氨茶碱、氨溴索、金水宝等,也不吃了,只是离不开增氧机。我看是不行了,四处打电话给长辈,请他们都来与母亲见一面,只有远在河南的二舅爹,因自己也住院无法回来。在最后的两天里,我闻到房间满是汗臭味。就叫来妹妹,给母亲擦了澡、洗了头。那天早上,用了一台暖气吹风机,是小弟带回来的,匆忙中溅了几滴水,就爆掉了。妻子说这不是好兆头,叫我晚上守在老屋。
又过了一天,母亲起不来了,伸手划拉了几下,才摸到我的脸,用沙哑的喉音说“大儿啊,我看不到东西了”,我吃了一惊,看来死神已经动手了,而我此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用搪瓷喂了一口水,找不到语言来安慰母亲,就直接问“奶奶,可还有什么事交代?”母亲摇摇手,说“照我头回讲的做就好了”。“嗯,记得!”说完母亲拉着我的手睡了。我在床边坐到深夜,恍惚中就像小时候,母亲牵着我在田间小路玩耍。
两点多,我回到自己家中倒开水,就着电火桶坐了一会儿,就眯着了。突然,妻子叫我,说老屋那边爹爹在哭喊。我连忙赶过去,母亲的床前很平静,已经没有了艰难的呼吸声,体温尚存,两眼大睁、嘴巴张开。我慌忙跪下说“儿子来晚了”,不知所措,就像电影里的情形,我用手抹了一把母亲的脸,眼睛闭了,嘴巴抿了。我顾不上哭,打电话给大妹妹,快来烧上路钱,然后通知三个弟弟和相关亲戚,稍后我拿出记事本写道:“年元月三日,农历年十一月十三日,凌晨4点30分,母亲去世。
第二天,凌晨三点准备,四点发车,五点到枞阳殡仪馆,八点才有人上班开炉,我们必须在这阴阳交割的场所煎熬几个小时。看着阴森的建筑物和身穿孝衣手举白幡的人群,听着嚎啕的哭声,闻着硝磺的焦味,体验着人生终点站的点点滴滴。过了奈何桥就无法回头,该了的和不该了的红尘,在这里一笔勾销。十点多钟,当我手捧骨灰盒,登车离开这人鬼混杂的地方时,才真正弄懂什么是人生如梦。
由于弟弟们在外地工作,只好“烧头七”,在青山公墓送完“三朝饭”后,我们立即返回,动手“烧屋”。那天中午,客人走后,我骂三个弟弟,也骂自己:“奶奶养了我们这一大帮子人,有什么用?我没守到最后,你们连陪伴都没有。”他们没有辩驳,只是抱头大哭。
05永远的愧疚
“水往下流”,是枞阳人常说的一句老话,人到中年,把更多的关爱给了孩子,而把寂寞和孤独抛给了父母,这也是现代人的通病,在母亲生病的最后几年里,总共也就花了不到五万元,其中还有一万多还是母亲自己出的。如果当时早治,医院治疗,也许母亲还能多活几年。可是我没能做到,钱都给了儿子买房上大学。我为母亲做得太少,而今想做,却什么也做不了!怎样才能放过自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课题,在那些被梦惊醒的黑夜里,我看不到通往天堂的路。
年冬月十三,是母亲三周年纪念日,从青山公墓回来,我在朋友圈发了一首小诗《叶之歌》。
叶之歌
——为纪念母亲去世三周年而作
春叶,
像妈妈的身影婆娑,
暖风里,
把鲜花衬托。
夏叶,
像爸爸健壮的体魄,
烈日下,
维持着全家的幸福生活。
秋叶,
像奶奶的腰背一样弯驼,
西风里,
用沧桑迎来累累硕果。
冬叶,
像爷爷枯削的手慢慢垂落,
辛苦一生,
没说完最后的嘱托。
根旁这一层落叶不能忽略,
前人总是为后人做的太多!
春叶是梦中的话,
冬叶是泪里的歌……
这里面还写了爸爸、爷爷和奶奶,其实还不能算是为母亲而作,本想是用转移法把母亲的精神写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效果。其实这虚无的文字,并给不了母亲什么,哪怕是《凯风》和《游子吟》,也只是给自己的心疗伤而已。
?精华推荐?恩师袁根学,您在哪里留守:说不尽的别绪离愁游枞阳方家尖山记四十年后,追寻那失落的人生父亲的老照片《史记》,影响我最深的一本书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