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梁斌红旗谱5

37

  腊月二十六,那天深夜里,有人骑着车子把江涛从别的县里带回锁井。二十七那天早晨,朱老忠套上一辆牛车,去赶城里大集。车上载着一个破躺柜,把纠察队的刀、枪、剑、戟,各种武器装在柜里,又装上几把子爆竹鞭炮。大贵拿着红缨枪坐在大柜上赶着车,纠察队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在车后头跟着。

  那天,青天黄地,万里无云。江涛吃过早饭,走到大严村去叫严萍。严萍跟江涛悄悄溜出来,手里拎个小竹篮,篮里盛着传单标语,盖着个红包袱。过了水塘,江涛从上到下看了看严萍,说:“不行,你得装扮装扮。”

  严萍问:“怎么装扮?”

  江涛打量着严萍,说:“大年集上,也选不出你这么一个。

  你看,穿着旗袍、皮鞋。”

  严萍两手扯起衣襟,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不言声又跑回去。换上棉布鞋,穿上素蓝短袄,头上蒙了块印花粗布手巾。跑出来呼哧着说:“看!怎么样?”

  江涛说:“有点象农村姑娘,可是还不太象。”

  “怎么还不太象?”严萍很纳闷,盯着江涛,硬逼他说出还有什么地方不太象。

  江涛说:“你脸儿太白,头发太黑,放着蓝光。”摇摇头说:“不象个乡村姑娘。”

  严萍生气了,扬起拳头捶着江涛的脊梁,说:“你得说出来,象个什么?”

  江涛说:“象个小姐,象个女学生!”他说着,抬脚就跑,严萍在后头追,追上了就扭住他的耳朵,问:“农民有什么记号?”江涛说:“农民爱劳动,朴素,性子直爽。成年价受不尽的风吹日晒,吃不尽的糠糠菜菜。脸上黑黑的,身子壮壮的,你呢?”江涛回过头看着严萍,她脸上津出汗珠,累得哼哧哼哧地紧跟着,撅起小嘴说:“我乐意!”江涛说:“乐意就行,快点走,同志!跟上革命队伍!”严萍听着,觉得这话费解,话里有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上城里大道。赶年集的人们缕缕行行的。反割头税的人们见了江涛,三三两两走上来打招呼:“你也去赶年集?置年货去?”江涛点着头笑了笑,说:“今年不比往年,要多置点年货。”严萍在后头看着,觉得这些人们很有意思,肚里憋不住的一堆笑。偷偷捅了江涛一下,说:

  “看!美得你!”

  进了城门一看,每年年集最热闹,今年比往年人更多。卖肉的,卖菜的,嘈嘈杂杂。卖年画的,压扁了嗓子,尖声唱着。江涛和严萍挤在人群里,左拥右拥,左挤右挤,挤到南城根爆竹市里。大贵登在大车上,手里拿着红缨枪,指指划划,憋粗了嗓子吆喝着。伍老拔和二贵,放得大爆竹劈拍乱响,小鞭炮毕毕剥剥,还有黄烟炮、大灯炮,嗤溜溜一个起花钻到冒天云里。放爆竹的硝烟,象云山雾罩,正在热闹。赶集的人们密密匝匝,越集越多。江涛登上大车,把哨子一吹,人们从牲口市里、棉花市里、菜市里走出来,从杂货铺里、饭馆里走出来。大贵站在江涛一边,把粗胳膊大拳头一举,说:

  “反割头税大会开始!”

  市上人们听得大贵喊叫,一齐楞住。卖爆竹的,停止了买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大街小巷,飞出红红绿绿的传单标语。严萍拎着竹篮,从这个胡同走到那个胡同,散发传单。她把一簇传单,唰哩哩地甩上天空,又看着那些红绿纸张随着风飘悠悠地落下来,赶集的人们伸手接住,高声念着。市上人们扬起红彤彤的脸,伸起头东摇西看。江涛提高了嗓音,喊:

  “父老兄弟、老乡亲们!一年四季忙到头,杀猪过年也纳税……”

  他讲了一会子反割头税的事,又接着说:“反动派们北伐成功了,他们掌握了国家大权,苛捐杂税更多了:地租和高利贷是抽筋,地丁银附加税是拔骨,割头税比刮皮还疼……“我们受苦人就象牛、象马,象一群牲口,成天价在泥里、水里、风里、火里,滚来滚去……

  “我们耪起地来,两手攥着锄钩,把腰一弯,象个罗圈,太阳晒得脊梁上冒出黑油儿。自春忙到秋,把租一交什么也剩不下。寒衣节过去,身上还没有遮凉的衣裳。冬季里,寒天大雪,天黑了灶筒里还冒不出烟来。使了帐,三年本利停,‘现出利’、‘利滚利’、‘驴打滚’,利息越来越重!

  “新年一到,要帐的挤破了门框。起了五更,还没有下锅的饺子……

  “一千斤的大铁枷,加在农民身上,我们种地人家好苦啊!”

  说到这里,他喘着气停住。贾老师穿着白槎子老羊皮袄,坐在大车上,把猴儿帽拉下来,光露着两只眼睛,谁也认不出他是谁。江涛弯下腰,问了他一句什么,他抱起江涛的脑袋,说了几句话。江涛站起来,说,

  “新军阀和旧军阀们!你打我,我打你,混战到什么时候……

  “贪官污吏们!光管升官发财,不管农民死活!搜刮民财入地三尺……”

  江涛憋红了脖子脸讲着,一眼瞥见严萍在小墙头底下,睁着闪亮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冒出金色的火花。用着金属般的声音,高声喊叫:“穷苦同胞们!要想改变这种光景,我们怎么办?”

  朱老忠睁圆了眼睛,在人群里看着江涛,想:“这孩子真的成了大人,说得有条有理。”冷不丁伸起胳膊喊:“抱团体,伸手干!”

  江涛继续说:“对呀!大家抱团体,人多势力大!现在我们提出‘反对割头税,打倒冯老兰。’大家同意不同意?”

  严萍在台下看着,她觉得江涛平时象个姑娘;坐下来端庄,走起来安详。匀正的脸盘,浓厚的眉毛,一对乌亮的眼珠子,多么娴静。今天,他挺身立在千万人的前面,讲起话来,如同霹雳闪电,一句句劈进人的心腑,震动了人们的思想,吸住人们的视线。看他手儿一扬,系动千万人的眼神,滴溜滴溜乱转。嘴唇一动,牵连千万人的心情,静心谛听。但她,还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严萍猛地脸上一热,一抖颤。心儿一摇,一喜盈,她的心上,羞怯怯地偷偷地系念着。当她一想起来,两片晕红泛满了脸颊。她明白,在中国历史上,自古以来草野里出了多少英雄!立在她眼前的青年人,兴许是一个未来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时心上热烘烘,额角上泌出汗珠来,随着人群伸出拳头,喊着:“打倒蒋介石!

  反对一切苛捐杂税!”

  几万只手在她跟前扬动,几万张旗子在她跟前摇摆,几万张嘴喊着,喊声象春天第一次雷鸣。

  严志和在人群里,看这匹小犊儿,简直成了人们眼里了不起的气候。眼角上不由得津出泪珠,又想起运涛:“那孩子要在外头,只能在江涛以上,不能在江涛以下。可惜他要在监狱里住一辈子!”他看见江涛在台上,眼儿一盼,手儿一摇,就有千万人举起手向他招呼。严志和噙着眼泪跳起来,喊:

  “好小伙子,唂唂叫!”

  朱老忠和严志和悄悄地碰碰头,呲开牙齿暗笑。朱老忠说:“看吧!咱这孩子行了!”

  严志和说:“咱也不知道谁家坟里长大树呀!”

  大贵,那个宽鼻骨梁、厚嘴唇的小伙子,两腿一蹦三尺高,蹓哒地戳在地上,喊:“反对割头税,反对土豪劣绅冯老兰!”在太阳的照耀下,人们张开大嘴一齐呐喊,如同大河里滚滚的翻花:“一定要和冯老兰算老帐……”“打倒封建疙瘩冯老兰……”一阵阵喊声,传到远方。

  张嘉庆带着朱老忠、严志和、伍老拔、大贵他们,紧紧卫护着江涛和贾老师,气势汹汹地准备着战斗。枪尖上闪着光亮,想喝敌人的血!刀锋上锃明彻亮,想吃敌人的肉!

  江涛按照贾老师的意图,指挥游行的队伍。做买卖的停止了生意,万人空巷,看着这雄壮的队伍在大街上走过。一群群农民,迈着有力的步伐,学生们唱着《国际歌》,站满了一条街。排头到了税局子,排尾还没离开爆竹市。江涛呼呼哧哧地跑到队伍前头,严萍在后头紧跟着。他把哨子一吹,人们唿噜地挤上去,挤了门子,砸了窗户,闯进税局子。吓得冯老兰变貌失色,跳过墙头逃跑了。冯贵堂也跳过墙,撒腿就跑,丢了鞋子,掉了帽子,穿过几条胡同,跑到县政府后门。小门关着,他爬过短墙,跑到县长室里。王楷第问他:“你丢靴甩帽的这是干什么?”冯贵堂呼哧着说:“共产党们来了,砸了税局子!”王楷第惊得两只眼睛象黧鸡儿,问:“什么?”冯贵堂说:“反割头税的人们来示威了!”王楷第立刻站起来,走到大堂门口大喊:“警察队,保安队,集合!出发!”

  江涛见找不到冯老兰,爬到屋顶上,指挥队伍:“老乡亲们!土豪劣绅逃走了,怎么办?”

  大贵伸出粗胳膊大拳头,瞪出大眼珠子,瓮声瓮气地说:

  “土豪劣绅打倒了,上县政府,去铲除贪官污吏!”

  江涛说:“土豪劣绅还没打倒,还得狠狠地打!”

  江涛又把哨子一吹,喊了口令,大队人群噗噗噜噜地跑向县政府。张嘉庆带着纠察队,紧跟着江涛和贾老师。大贵、二贵、庆儿、伍顺,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今天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第一次说出内心的话。有说、有笑、有跑、有跳,乐得什么儿似的。严萍第一次看到这神圣的农民革命的图景。兴奋得忍不住眼上掉下泪珠来,用手巾擦着。江涛看她身子骨单薄,浮游在人群里,一会涌到这一边,一会又涌到那一边,被人们挤得歪歪斜斜的,就偷偷地挽住她的胳膊。这事别人没看见,张嘉庆可是看得清楚。把嘴唇突在江涛的耳朵上,问:“这姑娘是谁?”江涛说:“是个同志。”张嘉庆眯缝着眼睛笑了笑,拍着江涛肩膀说:“这样的同志?”江涛拽住他的手说:“你可不能瞎说,吭!”嘉庆说:“保护你行了,我可不能保护她!”江涛沉下脸来说:“这是什么时候,还有心花儿闹着玩儿!”年轻人的心情另有不同。

  江涛看今天群众情绪好,经过官盐店的时候,又喊了一声:“官盐又涨价了,怎么办?”

  朱老忠大喊一声:“反对官盐涨价,抢他!”一句话没说完,人们兴奋起来。贾老师在大贵耳朵上说了个小话儿,大贵冷孤丁地把大胳膊一伸,喊出:“反对盐斤加价!”

  随着喊声,人们如雷一声吼,一齐拥上去。大贵两腿一跳,蹦上盐槽,拿起秤杆在柱子上一摔,咯嚓的一声折做两段。拿起簸箕说:“来吧!老伙里的东西,随便抢吧!”人们抢了盐,用手巾、用褂子襟包着。重又整了队伍,上县政府去。走了一截路,前队又停住。江涛跑到前头一看,骑着马、穿着黑衣裳的警察冲上来。穿黄军装的保安队,挺着胸排着横队,挡在县政府的大堂门口。手里端着枪,枪上插着闪亮的刺刀,拉得枪栓劈拍乱响。象疯狗嘴上挂着血丝,逞着吃人的架子。人们有些恐慌,队伍走不过去。伍老拔用脑袋一拱,叫江涛骑在他的脖子上。江涛伸起手大喊:“不要怕!不要怕!兵来了将挡,水来了土屯。有枪的阶级,你们照我这儿打!”他拍得胸膛唂唂地响。人们看警察和保安队不敢拿枪打他,一下子定住了心,镇静下来。

  保安队不让步,示威的队伍走不进去。江涛从伍老拔肩上跳下来,说:“同志们!跟我来!”说着把眉头一横,领着队伍向前走。忽然有两把刺刀对准江涛的脸,不让他前进。江涛挥着两只拳头,睁开两只雪亮的眼睛,盯着刺刀尖上的光芒向前闯,一点不露惊惶害怕的神色。人们看见江涛勇敢的神气,都壮起胆来,一股劲往里冲。

  朱老忠看那两把刺刀,在江涛眼前闪着光,眼看要戳着他的眼睛。把大棉袄一脱,举起三截鞭闯上去,两手向上一腾,光啷地把两把刺刀打落在地上。一下子又冲上来五六把刺刀,照准朱老忠刺过来。朱老忠气冲冲地走上去,拿起三截鞭,噼噼啪啪地迎挡着。看眼前刺刀越来越多,他一个人堵挡不过了,伸开铜嗓子喊了一声:“是刀子山也得闯,同志们!上呀!”大贵憋粗了脖子,把胳膊一伸,喊:“打退贪官污吏的爪牙!”人们一齐瞪出眼珠子喊,喊得天摇地动。张嘉庆和朱大贵带着伍老拔、二贵、庆儿、伍顺等十几个人,拿着十几杆长枪冲上去。保安队不敢伤害请愿的群众,被农民纠察队冲垮了,退进院子里。

  朱老忠说:“同志们,向里闯!”

  朱大贵、张嘉庆、伍老拔,带着大队的人们,哇呀的一声,冲进院里。人们挤满大堂,挤满前后院,站满了屋顶上。

  朱老忠站在队伍前面,举起拳头大喊:“要求贪官污吏出来和民众见面!”人们紧跟着喊起来。警察和保安队,还是逞着吃人的架子不敢。朱老忠又喊:“同志们!他们要是伤害我们一个,我们怎么办?”人们喊着:“摁窝儿打死他们!”朱老忠喊:“那么,各人找寻各人的武器吧!”人们找了铁钯大镐、砖头石块,拿在手里,摆开阵势要打仗。

  县长听说请愿的群众人多势众,不敢出来。保安队和警察保护着县政府。人们等了半天,才传出话来:“可以暂时不交割头税。”江涛要求他明令取消,县长不敢,说要请示省政府。

  江涛看人们从早到晚,只吃了一顿饭,身上累极了。叫伍老拔把他拱起来,站在石碑上,说:

  “同胞们,老乡亲们!看到咱们的力量了吧!只要群众一起来,就吓得土豪劣绅们屁滚尿流,贪官污吏们也浑身打颤。

  有人再来收交割头税,怎么办?”

  朱老忠跳起来,使出绝力喊:“当场打死!”

  人们一齐喊着:“打倒土豪劣绅冯老兰!”

  江涛歪起脖子,学着贾老师的手势,举起右手,摇手大喊:

  “反对验契验照!

  “反对盐斤加价!

  “反对高利贷!”

  人们一阵阵高声喊着,喊得天摇地动,江涛又说:“愿意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的人们!你们加入农会吧!”

  人们不约而同地喊着:“我们一齐加入农会!”

  江涛说:“同志们!回去的时候要三三五五地搭伴走,路上要防备土豪劣绅们的暗害!防备巡警和马快班的逮捕!”

  散了会,朱老忠套上牛车,人们坐在车上,他跨上外辕,打着响鞭回家去。江涛和严萍一块走,走到半路上,严萍对江涛说了知心话。她说:“我一见到示威的人群,心里真是兴奋,一股劲儿跳啊!”江涛送她走到大门口上,才独自格儿走回来。

  自从开了大会,江涛心上老是象架着一团火,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他独自格儿坐在冬天的树林里,沉思默想,在总结着斗争的艺术。那天,他悄悄走进梨林,把身子靠在梨树上,眯缝着眼睛向着太阳取暖。严萍从背后走过来,用细树枝扫了一下他的耳朵。他以为是一只什么虫儿爬进耳朵里,急摇了摇头,回身一看是严萍。严萍咯咯地笑起来,江涛也无声地笑了,心上一跳,脸上有些红晕。

  严萍问他:“你在想什么?”

  江涛说:“我在想运动过去了,广大农民怎样对付冯老兰。”

  严萍坐在江涛一边,江涛睁起黑亮的眼睛看着她。猛地张开臂膀,把严萍拦在怀里,热烈地用滚热的嘴唇,吻着她青青的眉峰……

  他们在空旷的林子里,细细谈心。思想如同一匹脱了缰的、刚扎牙的小马,伸开四蹄,奔驰在祖国的大地上。两人共同绘下了多少理想的图画;两个人共同研究着,画上又撕碎,撕碎了又画上。年轻的、狂热的血液,在胸膛里鼓荡,开始感到革命给予青年人的自由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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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人们自从在城里大集上开了大会回来,到处扬嚷反割头税的胜利。老驴头看反割头税胜利了,心上又想起春兰的婚事,慢搭搭走到朱老忠的家里,朱老忠把他让到屋子里,坐在炕沿上。老驴头问:“老忠兄弟!咱这亲家能做不能做?”朱老忠暗里笑了笑,说:“亲事能做不能做,我这里好说,单看你的。”

  老驴头问:“怎么单看我?”

  朱老忠说:“咱大贵说了,你要想娶他过去,比登天还难。”老驴头呵呵笑了说:“怎么这小子这么死羊眼,嫌我穷?”

  朱老忠说:“他说你有千顷园子万顷地,他也不干。”

  老驴头一听,可就挼下精神来,搔了搔脑袋失望了。说:“咳!那么一说,咱就沾不上你们的光了……咱老了……不行了……”他想到两口子都老了,家里没有顶门立户的汉子,只春兰一个,那能过得了日子?再说春兰是个闺女家,长得不平凡,又有点名声,乡村里一些半大小子们,净想编着法子欺侮……想到这里,由不得眼里掉下泪来。

  老驴头这点心事不说出口来,朱老忠也会明白。贵他娘见老驴头精神发苶,走过来嘻嘻笑着说:“还说俺死羊眼哩!从你那炕头走到俺这炕头,只有迈步远,没的把春兰娶在我这院里,将来你们老两口子要是有个灾儿病儿,早起后晌的,我就不叫春兰家去瞧瞧?莫说咱成了亲家,就是街坊四邻异姓外人,家里没有人手,缺手缺脚的,咱也不能看着他遭难。”

  老驴头摆着长满了胡子的长下巴,说:“这么一说,做了亲戚,又成了你们的累赘了?”

  贵他娘说:“亲戚朋友嘛,有什么说的!”

  说到这里,老驴头心上可就活起来。他想:“乡村当块儿,又是一条街上,春兰早起后晌过去照看照看,也还可以。”他说:“咳!孩儿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不忍叫她离开我。”

  贵他娘说:“你也得知道孩子的苦处,春兰年纪不小了,你不心疼她?”

  老驴头说:“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心疼!”

  贵他娘说:“你心疼她,你还拦着她。”

  老驴头只是摇摆着下巴不说什么,不住地叹着气说:“咳!

  天哪……难呀!难呀!人活着真是难呀!”

  朱老忠看他心里实在难受,走过去伸出大拇指头问:“大哥!你不相信我朱老忠吗?”

  老驴头又抬起头来说:“相信哪!”

  朱老忠说:“你相信朱大贵不能冻死饿死你们,你就把春兰给了他,你要是不相信,咱就两便吧!”

  老驴头一听就乐了,说:“你要是这么说,咱这门子亲戚算是做成了,我知道大贵是个仁义孩子。”

  朱老忠和贵他娘哈哈笑了,老驴头也在森森的长胡子上带出笑容。立起身出了口长气,拍了拍腰里褡包,高兴起来。朱老忠说:“说是说笑是笑,运涛那孩子还在监狱里,如今要是这么办了,我觉得对不起他。再说还有咱春兰,她和运涛心热,这么办了,恐怕她还不依。咱得慢慢商量。”老驴头看朱老忠又犯了思量,摇摇头抬动腿脚走回去。春兰和她娘正在黑影里坐着被窝头说闲话。老驴头坐在炕沿上,扬起下颏呆了一会,说:“闺女!你也别嫌羞了!我俩这么大年纪了,愿意看着你有个归宿,就是将来睡在黄泉里也安心。”他慢吞吞地把大贵的事情说了。又说:“我就是你这么一个。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儿,要是不愿意,就摇摇头儿。”

  春兰一听,不知怎么好,热烘烘的浪头传遍全身,在暗影里连连摇着头。可是她不知道父亲看见了没看见,就势把身子一歪,伏在被窝上,她的心在不停的颤动,好象有一股温热的泉水在心上流动。咳!天哪,她经过了多少灾难呀,今天又到了这个关节上,走到十字路口。

  那天晚上,朱老忠摸着黑,踏着那条小道上小严村去。路上的雪化了又冻住,两只脚一踩上去,就疙疙瘩瘩的。他奔奔坷坷地走着,到了严志和家门前,敲门进去,和江涛、严志和、涛他娘念叨了一会子开大会的事。朱老忠说:“有个事儿,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严志和问:“你说春兰和大贵的事?”

  朱老忠说:“唔!老驴头答应把春兰给大贵了。”

  严志和看了看朱老忠说:“好,好啊!这么着好。在我这心上,算是完了一件事情。再说咱没儿不使妇,没过门的媳妇,常来常往也不好。”

  涛他娘也笑了,说:“过来过去都是咱一家子人!”

  严志和跟涛他娘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怎么同意把春兰嫁给大贵,他们舍不得。自从运涛坐狱的那年,春兰就常过来帮他们缝缝洗洗,头疼脑热的时候,也来服侍汤药。春兰好象一条红绳,把运涛和老爹老娘系在一起。他们一看见春兰,就会想起运涛,感到儿子的温暖。如今一说起春兰要出嫁,孩子大了,他们说不出一个不字。可是春兰要是真的离开他们,却又象失去一件宝贝似地心疼。朱老忠呢,也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春兰嫁给大贵,他固然高兴,春兰和运涛结婚,他更高兴。可是这也只是一个幻想,谁知道运涛什么时候才能出狱呢?江涛看准了三位老人的心情,也说:“春兰嫁给大贵,我当然乐意,可也得看春兰愿不愿意。”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不再说下去。真的,春兰这孩子,她要是一直扑着心嫁给运涛,可是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江涛猛地想起,他听到人们说过,监狱里允许家里妻子去探望,允许未婚妻去结婚,还可以同屋居住,可是那只是一个传说,没有银钱垫道,那是万万不能的。他又想到,虽然如此,到底运涛什么时候出狱?春兰还是和大贵结了婚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江涛去找朱老忠和朱老明,商量以后怎样应付锁井镇上恶霸地主的事,黄昏时分才回来。走到北街口上,春兰从小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红包袱,见了江涛,停住脚步说:“江涛!来,我跟你说个话儿。”江涛走过去说:“正想找你说个话儿,你这是去干什么?”

  春兰说:“才说到咱院里去,这是给你做的一双鞋,怕的是老人上了年纪,在灯下做活熬坏了眼,她身子骨儿单薄,再累得好儿歹的!来,你穿穿,合适不合适?”江涛他们说着,走到春兰家里。

  江涛坐在炕沿上试着鞋子,春兰又说:“有什么衣裳该缝了,该洗了,你就拿过来。你不在家的时候,剩下两个老人孤孤单单的,我常过去看看,你在家里,我就不过去了。”

  春兰娘看江涛人长高了,白白致致,出秀成大人了。又想起运涛,扫了春兰一眼,就避出去。春兰说:“江涛!你喝水不?我给你烧壶水喝。”又拿起笤帚,说:“看你身上那土,来,我给你扫扫。”

  江涛说:“我回去吃饭,不想喝水。”他看着春兰脸色苍白,人也太瘦了,鼻骨梁尖尖的。问:“你,打算怎么办……”问到这里,不敢再往下说。他怕春兰害羞,不愿跟他谈出心里的话。

  春兰冷笑一声说:“你看,几个老人有多么瞎心!”说着脸上红起来,撅起嘴,眼上掯着泪花。春兰给江涛身前身后都扫了个干净,见他胸前落了几个粥点,也拿笤帚疙瘩刮了半天。她说:“我也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她说到这里,闭住嘴停了一刻,才说:“我想去看看运涛。”

  江涛一听,闭着嘴不说话。要说不行,就是打了她的高兴。要说是行,那块宝地就是为上济南卖了的。他睁起黑眼瞳,问:“你想他了?”

  江涛这么一问,春兰的眼泪就象雨点子唰地一下子落下来,舌尖舐着唇边上的泪珠,出了口长气,看着窗外说:“唔!”

  到这刻上,江涛实在同情春兰,恨不得和春兰插翅飞到济南去。他说:“你愿意去,咱想个办法让你去。”真的,要是还有一块宝地的话,他也愿意把它卖了,叫春兰见到运涛。

  春兰眼泪流到脸上,说:“运涛走的那天晚上,给我说下话儿,叫我等着他,他还要回来……”说着,又抽抽咽咽地哭个不住。

  江涛眼圈发酸,滴出泪来,说:“春兰!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想告诉你说,你也别烦恼。运涛判的是无期徒刑,出狱没有日子。咱老人们不愿叫你把好年岁儿耽误过去,再说大贵从军队上回来,也出息得多了。你看,在这次运动里,真是一员虎将!”

  春兰一听就跳起来,连哭带喊:“不,俺不,俺就是不!不管是谁,就是他长得瓷人儿似的,俺也不。就是他家里使着金筷子银碗,俺也不。我就是等着运涛,我等定了!”她两片嘴唇不停地说了一溜子气话,又撅起嘴来,把泪止了,肚子里还不住地抽着气。

  江涛紧忙说:“你可别生我的气,我是这么说说,拿主意还在你自己。”

  春兰说:“我主意拿定,俺俩既是说下这个话儿,他一辈子不出狱,我就要等他一辈子。我要上济南去看他,我说去就去!”

  江涛说:“那要花很多盘缠,咱往那里去筹借?”

  春兰说:“我纺线,摘棉花,掐谷,多付点辛苦,积攒下钱来。”

  江涛说:“你今天纺二两,明天纺三两,纺到那一天才能积攒下这么多钱?”

  春兰说:“我一天天地纺,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停了一刻又说:“我去找忠大伯和志和叔,叫他们给我备办。叫我去,我也得去,不叫我去,我也得去,我去定了!”停了一刻,又盯着江涛说:“看你也长成大人了,学得油嘴滑舌的,跟着瞎心的老人们谋算我。”

  江涛一下子气急了,说:“我那里……我是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春兰鼓起嘴唇,瞟了江涛一眼,生气地说,“呿!”就再也不说什么。

  这天晚上,春兰还是不吃饭,一个人在黑暗里睡下。可是,她睡不着,只是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合着眼睛发呆。她一合上眼睛,就会看见运涛。在那冬天的长夜里,她经常是半睡半醒,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醒是睡,混混沌沌地呆下去。夜深了,她正静静地躺着,也好象是睡着了。猛然一声,听得千里堤外,冰河乍裂,遥远地传来,象一种什么力量敲击她的胸膛。她打了一个冷怔,猛地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了看窗户,还是满屋子黑暗。她心上实在烦乱,冷孤丁地坐起来,用手捋了一下蓬乱了的头发。摇着脑袋看了看窗外的暗云,她想:“去了房子卖了地,我也要去看他!”想着,运涛恬静的脸庞,从暗云里显现出来,那对鲜活的大眼睛象一对明灯,照亮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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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除夕那天早晨,二贵在门上贴上红对联,屋里贴上新年画,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预备过年。

  等太阳坮山的时候,大贵叫了二贵,哥儿俩胳膊底下夹着粟谷草,怀里揣着爆竹,到老坟上去燎草儿。一擦黑儿,在坟头上点起草火,火势蔓延,燃着坟地上的枯草,燎起“飘花”。夜暗降临的时候,平原上遍地飘起野火,鞭炮声连连响起。猛地空中一声爆响,震撼了云层,响声遥遥飘荡,一股光亮闪过蓝天。天上闪出星群了,人们从柏树上捭了满抱柏枝,走回家来,又在门口点起草火。家家在门口放起鞭炮,硝磺的气味在满街飘荡。

  那天晚上,大贵二贵盘脚坐在炕上,跟娘说着话儿,捏完了过初一的饺子。今年和往年不同,他们更早起了五更。大贵把两位老人搀到炕头上。二贵煮熟饺子,把碗端在炕桌上,满屋子热腾腾的香油白面的气味。大贵二贵跪在地上给爹和娘磕头,庆贺新年。

  贵他娘一看这两个孩子,都长得这么发实,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心上激动得乐了,说:“孩子!过新年增新岁就算了,忙起来,亲爹亲娘磕的什么头!”

  朱老忠看看大贵二贵,再看看贵他娘,两只眼睛由不得笑了。虽然一家团圆,反割头税胜利,可是他并不快乐,只是回想一生尝到的苦味,想到老爹和姐姐。祖辈几代的仇恨还没有报,他觉得心上甚是沉重!

  吃完饺子,大贵二贵提上铁丝灯笼去拜年,娘在灯笼上贴上剪纸花儿。

  除夕晚上,严志和也在地上烧起柏枝,小屋里充满了柏汁的香味,又抱了一捆芝麻秸来,撒在地上。江涛问:“爹,这是什么意思?”严志和说:“这个嘛,让脚把它们踩碎。取个‘踩岁’的吉利儿。”

  涛他娘点着一把香,虔诚的举过头顶,又低下头默念。把香一炷炷插在门环上、谷囤上、灶台上、牛槽上。提着灯笼,点上蜡碗,烧了纸箔,磕了头。

  听得有人推门,江涛忙去开门,抬起头一看是严萍。她今天穿着黑绒旗袍,打着纱灯。进门就说:“乡村的大年夜,真是热闹!”

  江涛接过灯笼,说:“萍妹子,怎么天黑了才来?”严萍说:“大年夜,再黑也是明亮的。到处是灯笼火炮。”

  涛他娘把严萍推到柏火旁边烤着,在地上放个小炕桌。严志和说:“萍姑娘!江涛到了你家里,好吃好喝儿。你到了我这茅草屋里,粗茶淡饭你也吃上一碗。”又对涛他娘说:“快给萍姑娘煮马齿菜馅饺子,她们在城里,是吃不到的。”涛他娘说:“请都请不到的。”她把血糕、猪头糕、灌肠、萝卜缨儿大饺子,摆在小桌上。江涛烫上一小砂壶酒,劝父亲喝。

  严萍说:“不用请,我自格儿会来。”

  涛他娘坐在灶堂门口烧火,由不得回过头来看,柏火照亮严萍丰满的脸庞。涛他娘说:“他妹子,怎么这么好人儿?”

  严萍正把一小块血糕送进嘴里,听得说,回过头笑了笑,说:“好吗?磕个头,认你做干娘。”

  涛他娘说:“可别折煞我老婆子!”心里想:“当我的干闺女,还不足兴……”

  严萍吃完饺子,严志和喝完酒。一家人坐在炕上,看墙上贴的年画。一边看着,江涛讲起《红鬃烈马》的故事,讲到薛平贵别窑征西,去了十七年才回来,老丈人王允还要苦害他,等他打胜了仗回来,王宝钏还在等着他。他一面说,严萍睁开大眼睛看着他。严志和说:“革命成功了,咱也出出这口气!”涛他娘说:“革命成功了,运涛也该出狱,回来和春兰成家立业。”她又想起运涛,每逢过年过节,净爱想起运涛,年年除夕哭湿半截枕头。咳!象运涛这样的好孩子,一去几年不见回来,能不牵挂娘的心肠?今年却不同,她看见严萍和江涛在一起,心上不由人不生出新的希望。

  深夜了,有一阵爆竹声,从远处响过来。啊!新的年岁开始了!严萍要回去,涛他娘说:“大黑的天,明了再回去。”

  严萍说:“不行,奶奶操心。”

  涛他娘说:“叫志和叔叔送你。”

  严萍拿起灯笼向外走,说:“不用。”

  见严萍要走,涛他娘着了慌,说:“不行!不行!荒乱年头儿!”

  一句话没说完,严萍早出了大门。涛他娘走到门口,看了看黑暗的夜色。回来不见了江涛,对着严志和嘻地笑了一声。严志和说:“年头呀!革命革得开通了,大地方时兴男女自由。”

  涛他娘说:“看神色,他们俩不错了。”

  严志和暗喜,说:“许着,咱得给他们助点劲,别学了运涛和春兰那个,棒打鸳鸯两分离!”

  江涛踩着纱灯上射出的影子,走在苍茫的夜色里。乡村的淡墨色的轮廓象一堵墙,静静地站着。仰起头来看满天星星向他们眨眼笑着,微弱的青光从梨树叉上射下来。

  严萍说:“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江涛在黑暗中,瞅着严萍的面影说:“你说吧!”

  严萍说:“我不敢说。”

  江涛问:“怎么?”

  严萍说:“怕你不答应。”

  江涛说:“能答应的尽可能答应。”

  严萍听了,抖着胸脯一下子笑了,说:“回答得真聪明,我说啦!”

  江涛说:“你说吧!”

  严萍迟疑着,走了五十步远,才说,“我嘛,想革命。”

  江涛问:“为什么?”

  严萍说:“因为你革命。”

  说到这里,两个人又沉默地走了一百步。沉默压得人的胸膛透不过气来。在夜暗里,严萍射出闪亮的眼光,有力的逼着江涛问:“嗯?”

  江涛说:“我介绍你参加革命救济会。”

  严萍问:“和共产党一样?”

  江涛说:“离着近点,是个赤色团体。你可以动员人力财力帮助革命,挽救被难的同志们。”

  严萍问:“我为什么不能参加CP?”

  江涛说:“论你积极工作,你可以参加,论起你的阶级和成份,你还需要在群众团体里锻炼锻炼。”

  严萍听着,紧绷的胸脯松弛开来,说:“自从城里开会回来,激动得浑身发热呀!跳呀,心里老是在跳!”她语音愉快而响亮:“人,生在天地间,应当做一番有益于人类的事业!”

  江涛紧接着说:“是的!我们不能白在世界上走一遭。”

  走到大严村,他们从冰雪上踏过,脚下发出焦脆的响声。严萍敲门进去,又回过头来,和江涛握了一下手。江涛看着严萍进去,又在梢门底下呆呆立了片刻,才冒着夜暗走回来。

  天明了,人们出来拜年。大贵二贵在街上撞见伍老拔,先拱手作揖,再趴下磕头。说:“恭喜大叔!反割头税胜利了。”伍老拔笑嘻嘻地说:“胜利了,孩子们!再有这么个好年头,给你们一人娶个新媳妇。”哥俩走进朱老星的小屋里,他正坐在炕沿上抽烟,大贵说:“大叔!斗争胜利了,夜里可安静?”朱老星说:“大年夜还安静,就是半夜里有狗叫,叫了几声又停住。”又呲牙笑笑说:“看吧,革命就要成功了,孩子们有吃有穿!”街上,小顺、小囤、庆儿,一群小伙子们沿门磕头。到了朱老忠家里,进门跪在地上,说:“老忠大伯,给老人家磕个胜利头。”朱老忠说:“孩子们忙起来,地上脏呀!”说着,把花生掖在孩子们衣袋里,端起一盅热酒,说:“来,小伙子们!喝个胜利酒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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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江涛到忠大伯、明大伯、朱老星、伍老拔家里拜过年,到舅舅家磕了头,又到大刘庄、小刘庄、李家屯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拜着年,宣传反割头税的胜利。

  正月十四那天,他到贾老师家去,给乍蓬胡子老爷爷磕了头,老人在牛屋里接待他。他向贾老师汇报了工作,贾老师批准他在锁井镇一带发展党员,建立支部。给他写了信,介绍他回到保属特委去。贾老师说,锁井区的工作比别区还好。又说:“你学会做工作了,同志!我心上说不出来有多么喜欢,想调你回来工作,你又正在读书的年纪。我好疲累呀,工作多,人手少。请你告诉锁井那些同志们:胜利中会蕴藏着失败,要提高阶级警惕。灾难中也会孕育着胜利,要努力工作。同志!你也要注意:越是在得意的生活里,越要准备迎接突然的不幸。这是我从事革命工作多少年来的经验,如果是有用,希望你多加考虑!”江涛听了贾老师的话,转着大眼睛说:

  “是……”

  灯节晚上,人们在街上耍着狮子,敲着锣鼓。朱老忠、伍老拔、朱老明、朱老星、大贵,走到江涛家里,盘脚坐在炕头上。涛他娘炒了半簸箕花生来剥着。江涛讲了“共产党是谁们的党”,讲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权利和义务”,讲了“党的铁的纪律”。他学着贾老师,找了一张写年联的纸来,剪了个红旗贴在墙上,举行了入党的仪式。从这一天起,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伍老拔、大贵,成了中国共产党的党员。

  开完了会,涛他娘又端上一条盘酒菜。老哥们和大贵、江涛,喝了一会子酒。开门向外一走,是夜黑天,白色的大雪片,从看不见边际的黑夜里,慢悠悠地飘落下来。远处村上,锣鼓声还在叮当响着。

  朱老忠说:“这是瑞雪呀,今年一定五谷丰收。”

  朱老明说:“哼哼!那是自然!”

  天明,张嘉庆来了,说:“冯贵堂告了状,马快班要抓捕反割头税的人们。色红的人们赶快躲躲。”说完了,连饭也没待得吃,踏着满地雪水,去下通知。江涛和严萍,坐上车赶回保定去了。

  冯老兰和一起子包税商赔了钱,说什么也不干。冯贵堂熟悉法律,走到保定告到保定,走到天津告到天津。

  到了那年夏季,一天晚上,贾老师看了一会学生作业,吹熄了灯,坐在窗前歇凉。远处,护城河里的蛙声呱呱地叫着。张嘉庆骑着车子,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累得浑身是汗,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拉开抽屉,有贾老师给他留下的菜和馒头。贾老师看他吃完了饭,拉把椅子,叫他坐下一块喝茶。说:

  “嘉庆!你要离开这里……”

  张嘉庆问:“怎么,出了什么事情?”他睁开大眼睛问。

  贾老师说:“不,这是不得已的。反割头税以后,冯老兰抗交税款,县政府不答应。冯贵堂到省政府告了咱们一状,连县长都告上,说他‘镇压反割头税运动不力’。县长给省政府上了禀帖,说冯老兰‘玩忽国法,抗交税款’。冯老兰收不到税,赔了本钱,就要设法抵赖包价。省政府勒令县政府追交,一下子把冯老兰扣在县政府里。老家伙恼羞成怒,又告了咱们一状,这一状告在我、你和江涛头上。告的是‘共党煽惑民众,抗纳税款,造成国家财政上的损失’。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

  张嘉庆问:“那可怎么办呢?”

  贾老师说:“起先,县政府里的‘同志’们把这件公文压下,教育局的‘同志’们也设法疏通。由于农民运动的高涨,省政府指令县政府追查,要‘缉捕到案,严行法办’!我们只得避开了,县政府里有你、我和江涛的红名单。”

  张嘉庆问:“哪,我们应该怎么办?”

  贾老师说:“江涛已经回到保定,你也要离开这里!”

  张嘉庆听得说,立时睒了眼睛,说:“贾老师!我不能离开你。你知道,我没了家,没了父亲。母亲是一个花钱买来的姨太太,她疼我,爱我,同情我。可是她在家庭里没有一点地位,除了眼泪,什么也不能帮助我。张家已经把她赶出来,也不知道上那里去了。我跟你在一块,你就是我的父亲,我也不再想母亲。贾老师!你把我引上革命的道路,我就依靠你。我愿为党、为无产阶级事业奋斗到底。我决不犹豫,决不动摇,也没有第二条路走!你不相信我的话……”说着,他把钮扣嗤地一声捋开了,用手挖着心窝,说:“把我的心拿出来叫你看看!……”

  贾老师听到这里,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肃穆的脸上,射出亮晶晶的光亮。不等张嘉庆说完,他说:“嘉庆!我知道你的苦楚,别说了,再说就疼坏我了!你放心,你是党教育出来的孩子,党不能放开你不管!可是我要批评你,你应该依靠党,依靠组织。离开家,党组织就是你的家。没了亲人,每一个党组织都有负责人,你要依靠他们,懂得吗?”贾老师在政治生活里,一向是严谨的。若是看到那个同志有一点糊涂思想,就毫不留情地进行批评。当他看到立在眼前的,还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就不再批评他。

  张嘉庆说:“依靠党,依靠组织,我是知道的。当我每次下乡,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一想到这里有这样一座母校,两条腿就走得更快一点。一想到贾老师坐在这间屋子里,就象母亲在这里等待我。我也想过,生我的是母亲,教养我成长起来的是党。依靠组织,服从组织,我明白。但是,这个原则要和母亲一样的人结合起来,我就能更好地进行工作,因为你深知道我的缺点和优点。”说着,他的眼眶里涌出泪花。张嘉庆是个硬性子人,向来没有哭过,为了这件事情,眼上再也啃不住眼泪了。

  自从张嘉庆在河南区领导了秋收运动,他的父亲大发脾气。一天早晨,趁着张嘉庆还没起炕,叫了左邻右舍,叫了家族长,搬了铡刀来,放在台阶上。老头子敲着门,呐喊了一声,说:“嘉庆,你出来!”母亲走出来一看,阵势不好,连忙走回去哭着把他拍醒,说:“儿!好儿!你快逃活命吧!”张嘉庆猛地醒过来,从炕上跳起来,听说父亲要铡他,扔蹦跳上窗台,踩断窗棂,跳上屋顶逃走了。反割头税运动以后,冯老兰又撺掇张嘉庆的父亲,在衙门里告了张嘉庆一状,说他忤逆不孝,登报脱离了父子关系。这样一来,张嘉庆就成了职业革命者,帮助贾老师检查工作、指示工作,写钢板跑交通,成了党委机关有力的助手。他白天出去工作,晚上回来,和贾老师睡在一个屋里,冬天睡在一张床上,夏天睡在贾老师的办公桌上。有时回到自己村里,也不过在同志们家里住几天,求人把母亲叫出来说会话。母亲也只有对着亲生的儿子流一会子眼泪。后来他跑工作到了家乡一带,说起张飞同志,凡是穷人,到了那家那家高兴,到了那村那村欢迎。

  贾老师看得出来,张嘉庆自从离开家庭,把几件衣裳都穿得破破烂烂。他出去工作的时候,不能按时吃饭,偷偷地藏在农民的小屋子里,这个同志送块饼子,那个同志端碗稀粥。到了工作薄弱的地方,就一天吃不到饭,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来。到了工作没有基础的地方,晚上不敢住在村里,宿在漫洼野地,睡在秫秸堆里。在机关里的时候,依靠同志们从伙房里偷几个馒头来吃。在饭铺里吃饭,他舍不得花钱,也只能吃个半饱。为了工作,他得骑着车子从潴龙河跑到滹沱河,又从滹沱河跑到唐河。不久,瘦得凹着两只大眼睛了。

  这时夜快深了,屋里没有灯,人们都睡着,操场上静静的,全城没有一点声音。贾老师睁开晶亮的眼睛,看着耸立在夜暗里的古圣殿的轮廊,看着重楼上飞檐斗拱的影子,拍着嘉庆的肩膀说:“嘉庆!不要哭,你还年轻,应当更好地锻炼……”他慢慢走过来,把手搭在张嘉庆的肩头上,喃喃地说:“要锻炼得能够独立思考问题、决定问题,能够独立工作,那才是一个坚强的干部。目前,我们党就是缺少这样的干部。”他又歪起头看着嘉庆的脸,说:“要知道,你应该勇敢地向前看,不应该是个用眼泪来洗脸的人。”

  张嘉庆忙用袖子擦去眼泪,说:“是。”

  贾老师说:“我把你介绍给江涛,他和你一样,也是在党的教养下长大的。这人在工作上英勇、机智,性格也挺浑厚。你通过他接上关系,我要在介绍信上注明,等你年岁一到,立刻转为党员。江涛在去年已经转党了。他一定好好照顾你……

  哎!他有个女朋友,你见过吗?”

  嘉庆立刻破涕为笑,说:“我见过,她参加过反割头税运动。长得细身腰,长身条,黑眼珠儿特别的黑,白眼珠儿特别的白……”

  贾老师又说:“是呀!我给你写个信,叫他们想办法帮助你考上第二师范。你的生活问题、读书问题,就都解决了。”张嘉庆说:“我知道江涛是个能干的人,和他们一块工作,一定是很愉快的。”

  贾老师说:“第二师范供给膳宿费,不够的话,可请求组织上帮助,这也在信上注明。你再好好读几年书,文化水平低的人,就很难在政治上很快提高。”张嘉庆问:“你呢?”贾老师说:“我是不能动的,我还要在这里坚持。我要采取合法存在非法活动的方式工作下去!”

  贾老师说着,站在张嘉庆的背后,用手指抚摸着张嘉庆的下颏,嘴巴上的胡子,已经硬起来了。他说:“记住,同志!光凭热情不行呀!一个好的革命干部,他需要文化知识——

  各方面的知识。需要通达事理,了解社会人情……”

  张嘉庆听到这里,从椅子上站起来,背靠着窗台说:“我不同意江涛早早有了爱人。”

  贾老师直着眼睛问他:“嗯,为什么?”

  张嘉庆说:“我觉得,这样对女同志并不好。再说,做为一个女人,多痛苦呀!她要管家,要生孩子,要……不,应该让她们独立,象男人一样的革命,在社会上做些事业。”

  贾老师说:“可是她们早晚要结婚的。当然,一个好的女同志,她不一定漂亮。内心的美丽,比长得漂亮更为可贵。”说着,又纳起闷来:“他为什么这样同情女人?显然是受了一种什么刺激。”

  张嘉庆是张家的独生儿子。母亲生下他的时候,唱了两台大戏,喜幛贺联摆满了半条街。酒席摆了一院子,送礼的人们,喝酒猜拳的声音,传到二三里路以外。他长大了,只许跟大娘叫娘,跟母亲叫“小娘”。生他的时候,母亲只有十七岁,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母亲晚上和父亲在一块睡觉,白天和长工们下地做活,摘花割谷,在磨房里碾米、磨面,给大娘洗衣服。

  大娘不让母亲奶嘉庆,雇了个奶母。说也奇怪,嘉庆渐渐地不象母亲了。母亲哭着说:“大娘使了魔法,把我的孩子脱形了!”人们抱起嘉庆来端相端相,说:“可就是,真也奇怪!”

  张嘉庆长大了,大娘不叫他和母亲见面。有时母亲背着筐下园子拔菜,在路上碰上他,就流下两行泪,抚摸着孩子的头顶说:“儿呀,儿呀,你快长大!长慢一点,娘就等不得你了!”说着,用破袖子擦着眼泪。

  奶母对嘉庆说:“穷娘嫁到财主家里,一下轿大娘横着皮鞭站在天地神牌底下。装腔作势,在娘脊梁上抽了一百鞭子,立过家法。”还说:“别看大娘吃得强穿得强,生身的母亲是穿破衣裳的。”

  张嘉庆长大了,母亲青春的年岁也过去了,父亲又娶了个小娘来。小娘长得更漂亮,把母亲忘在脖子后头。母亲再也见不到父亲的面,从此用泪洗脸,就泪吃饭。母亲的脸,渐渐地瘦了黄了,长上横纹。她不愿这样地活下去,在张嘉庆逃跑以后,也就离开张家,上北京去,帮人做活,当起佣人来。

  张嘉庆的家庭历史情况,贾老师在他入团之前就知道。看他阶级出身不平常,对他加强阶级教育,培养成一个赤色的战士。也曾对他说过:“象你母亲这样的人,何止千千万万!

  你是受压迫的人生的儿子,你要为他们战斗一生!”

  夜深了,嘉庆骑了一天车子,身上累了。激动的感情,又慢慢平静下来。用眼泪洗净了心情,倒在床上睡着了。贾老师对着深夜,对着静寂的院落出神。他在这个地区工作了将近七年,走过不少村庄,接触了不少革命的农民,培养了干部,教育了青年一代。如今,敌人要追捕他。他对家乡有很深的留恋,嘴里不住地念着:“家乡啊,亲爱的家乡!不论阶级敌人怎样凶狠,我要和家乡的人们并肩作战,度过这白色的恐怖!”

  为了送张嘉庆走,贾老师第二天早起了床。点上灯,给江涛写了信。贾老师把张嘉庆的衣服包好,叫他起来说:“棉衣和被褥,我告诉这里同志们,给你捎去。”

  张嘉庆说:“我要是考不上呢?”

  贾老师说:“考不上也不要紧,我经过保定的时候,告诉组织上,安排你的工作。”

  张嘉庆点了一下头,“唔”了一声,带上自己的东西,走出了学校。出了门,他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心上依依不舍的,不忍离开他的母校。天刚薄明,他们趁着夜暗,沿城根走到西北角上,爬过城去。贾老师说:“路上渴了喝壶茶,别可惜那么一点钱。出了门一闹起病来,花钱更多。”张嘉庆说:

  “是!我记住了,你回去吧!”

  张嘉庆跳下城墙,走了一段路,回头看了看他住过几年的城堡。贾老师还独自一个人站在土岗上,呆呆地望着他走远。他要亲眼看着年轻的同志脱离险境。张嘉庆回过头来,看着他严峻的形象,一步一步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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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保定市在小清河和京汉线交叉的地方,离北京三百七十里。河水缓缓地流着,流过丘岗,流过平原,流过古老城堡的脚下。流过白洋淀,和大清河汇流,流向天津,流入渤海。

  这座小城市,在河北平原上,是政治文化的中心,当时有十五万人口。民国初年,在这里建下军官大学,为军阀混战种下了冤孽。狭窄的街道上,满铺着石块,街坊上大部分是上世纪留下的木板搭。有大车和帆船把粮食、兽皮、水果,运往京津。再把洋货——工业品运到乡村里去。

  这里有十三所学校,一所大学。省立第二师范就在西城的角下,这是一个中级学校,当时全校有三百多同学。一条小清河的支流,从旁边流过。江涛在这里受过四年师范教育,在保定市有了四年工作历史,是保属革命救济会的负责人,二师学生会的主任委员。暑假期间,江涛被选在学生公寓委员会里工作——沿着旧习,每年暑期招生,学生会筹办临时公寓,招待乡村里来投考的学生们。

  江涛得到支部负责人夏应图同志的同意,把嘉庆安排在养病室里。每天演算术、写小字,准备投考的功课。江涛分派厨工里的“同志”,按时把病号饭送去。在这个期间,第二师范经常住着不花栈费的客人。

  江涛为了解决嘉庆的生活问题,带他去找严萍,她是救济会的会员。一进门,严萍刚下课回来,看见嘉庆就问:“张先生来了?少见!”张嘉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睁开大眼睛看着她。严萍回过头来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个神枪手哪!”开了门,在自己小屋子里招待他们。她洗了手沏上茶,从父亲屋里拿了一盒香烟来。

  张嘉庆一见到严萍,就悄悄地把眼光避开。他住在小城市里惯了,没接触过女人,今天遇到严萍,不敢正眼去看。视线一碰到严萍的眼睛,觉得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象锥子一样尖锐,好象隔着胸膛,能看透别人心血的吞吐。张嘉庆象一只被苍鹰拿败了的百灵,把脑袋钻在翅膀底下,再也不敢鸣啭。象有千丈长绳缠在他身上。其实是严萍一见到江涛,就心上高兴,脸上泛出明媚逼人的光辉。

  张嘉庆抬起下颏看这间精致的小屋:屋子很小,只放开一个书架,一张书桌,一只小床。小床上铺着大花被单,小窗上挂着花布窗幔。墙上挂着一个银色的镜架,是严萍的放大像。她学着电影明星的姿态,仄起脸儿在笑。嘉庆一看,心上很是讨厌,他不喜欢这样姿态的女同志。

  江涛把贾老师的意见告诉她,她斯文礼貌地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江涛面前,一杯放在嘉庆面前。撕开烟盒,递给江涛一支香烟,嘉庆摇了摇头,严萍就不再给他。顺手划根火柴,给江涛把烟点着。嘉庆心里暗想:这是什么女人的作风?

  严萍说:“我知道张先生好枪法。可是,我也听得说过,你的家庭……”她看嘉庆不象个穷学生,知道他的家庭是个大地主。

  嘉庆楞楞青青地说:“有家就不遭这个难了!”他觉得被一个女人看过来看过去,浑身挺不自在,尽把眼睛看着屋角里。

  江涛把嘉庆的经历告诉严萍,严萍轻轻笑着说:“这就是了,近来常在报纸上看到,有的青年人为了革命离开家庭。也有的家庭怕吃革命连累,抛弃自己的儿子。”看嘉庆有不耐烦的神色,紧跟上说:“革命就是家,让我们想想办法看,可以在内部进行募捐。”

  江涛笑了说:“好!就请严小姐解决这个问题吧。”

  他们商量完了事情,又谈到文学上,严萍侃侃地谈个不停。嘉庆也谈了些革命文学上的意见,他说:“我一念起革命的诗歌,心上就热烘烘的。”严萍说:“我很喜欢浪漫主义的作品,看了那些热情的小说,好象驾上云儿,飘飘呼呼地走向革命。”

  张嘉庆问:“你正在读什么书?”

  严萍说:“《毁灭》。”

  张嘉庆问:“你还读了些什么苏联小说?”

  严萍说:“还读了《十月》,我很喜欢革命的热情。十月革命成功了,被压迫的人们站起来了,得到政权和土地。我也很喜欢诗歌。”说着,她扬起手朗诵了一首诗:

  太阳没了,

  在那西北的天郊。

  满天的霾云,

  正在暗地里狞笑。

  …………

  …………

  严萍挥起两只手,用音乐般的音调唱着,又孩子般地笑了。张嘉庆看她天真的举动,很是喜欢。文学把他们的感情联系起来,张嘉庆再也不感到拘束。江涛拉开抽屉,拿出严萍的画报来看着。等他们谈完了,才说:“文学嘛,咱是门外汉。”

  严萍说:“你是社会科学家嘛,就不再喜欢文学了!”

  他们又说了一会子革命工作上的话,江涛和嘉庆才走出来。一离开严萍的眼睛,就象割断了嘉庆身上缠的绳索,觉得轻松起来。大拇指朝江涛一弹,打了个响梆儿,挤巴挤巴眼睛说:“不错!”

  江涛郑重其事地说:“那是一个好同志,可不要开玩笑。”

  张嘉庆说:“是呀,那是首要条件,不过……不过……做为一个‘同志’,我给你提个意见:象你,应该有一个身体雄壮的爱人,她好象一个勇士,时刻不离地保卫着你,你就不至于被捕了。老实讲,老实讲……”他咽下一口唾沫说:“美丽……对于一个革命者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

  江涛拍了嘉庆一掌,说:“净瞎说白道,我情愿!”

  张嘉庆睁开大眼睛,把右手在左掌上一拍,说:“唉!算了!你们两好碰一好儿,咱算白说!”

  今年有二千四百人下场,学校只考取一班,形势是相当艰险的。张嘉庆鼓着劲考上了头一榜,算是过了第一关。可是二百五十个人,离四十个人还差得远。江涛觉得张嘉庆为了工作,把功课耽误了,实在难保证他闯过第二关。为了完成党的任务,应该克服的困难,尽力克服,江涛又去请教夏应图。

  经过老夏同志的指导,总结了历年共青团员在考学斗争上的经验。江涛又把嘉庆带到严萍家里,叫她拿出一身衣裳,把嘉庆的衣服换下来。江涛和严萍提着桶抬了水来,给他洗净。严萍扯起褂子看了看,脊梁上破了个三角口子,小口袋扯破了,搭拉下来。放在盆里洗着,说:“你这方面就得好好儿学习江涛。你看他,一天早晚身上衣服整整齐齐。一年到头儿,头上脚下不落灰尘。”

  江涛也说:“你穿着这么脏的衣服,能考得上学校?”

  张嘉庆嘻嘻笑着,拎起贾老师给他的那件布衫一看,和擦桌子布一样,发散着汗臭。他捏着鼻子放下,觉得叫严萍给他洗这么脏的衣裳,很觉过意不去。心里说:“真是,丢人现眼!”

  严萍说:“在锁井见你的时候,还穿得漂漂亮亮的。这早晚,你学得邋邋遢遢。”

  张嘉庆说:“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候还是少爷,这早晚变成无产阶级了!”

  江涛说:“你得改变这个习惯。”

  严萍把一盆洗浑了的水倒出去,说:“这有一车泥!”她在喘着气,洗衣板把她细长的手指磨得通红。打肥皂啊,搓呀,涮呀,一件衣服洗了几盆水。她说:“别看我身子骨儿单薄,并不怕劳动。我就是胆小,爱害怕。那年秋天,有个同学把一条毛毛虫放在我的书桌上,吓得我一天不敢去上课。一想起来,毛毛虫就象在心里鼓弄。我还怕炮声,一听到炮声,就赶紧捂上耳朵。”

  江涛说:“那我可不信,那年大年夜里,你一个人摸着挺远的黑路去找我。”

  严萍斜起眼睛,瞟着江涛说:“那天晚上,可不是平常的晚上。”

  张嘉庆跟上说:“从那天晚上,你们就开始……”

  严萍不等他说完,故意岔开话头说:“从那天晚上,我就开始走上革命……你看你,头发那么长了,也不梳洗。多好的衣裳,穿在你的身上,就曲皱得象牛口里嚼的,穿鞋露着脚指头,这是无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口试的时候,当面一谈就蹭了!”

  一阵话搔着张嘉庆的痒处,他不耐烦地说:“得啦,同志!咱俩算是没有缘法,我在你嘴里,算是逃不出去,我那里比得过江涛?”他又指着江涛说:“你看他,两个肩膀一般高,两条胳膊一般粗,两条大腿一般长,两只眼睛一般大,两条眉毛……两只耳朵……”他说话一快,就有些口吃。一股劲地说下去,象放机关枪一样:“象我吧,成天价不干不净,马马虎虎。不过读书不读书吧,为了找个吃饭的地方,才考这‘第二客栈’,好住着店开辟工作呀!”

  一下子把严萍说了个大红脸,她怕张嘉庆批评她小资产阶级意识,再也不敢吱声。严萍把衣服洗好晾上。掏出两块钱,放在小床上,说:“去,洗个澡理个发,买双鞋来。口试的时候,好去出头露面呀!”江涛和嘉庆带上钱,走出门来,张嘉庆拍着江涛的肩膀说:“同志!你算憋住宝了!”江涛摇摇头说:“少说废话,你不是主张中国革命成功了,再找爱人吗?”张嘉庆说:“当然哪,中国革命不成功,我连想也不想。”两个人洗了澡理了发,到鞋店里试着买了双鞋子。把新鞋子穿在脚上,那双旧鞋子,又破又有气味,放在鞋店里玻璃门前的花砖地上,抬起腿就走了。

  严萍把张嘉庆的衣裳折叠整齐,坐在椅子上压得平平正正。张嘉庆穿在身上,浑身上下干净利落。严萍拍拍他的肩膀,捵捵衣襟说:“看,怎么样?小伙子漂亮了吧!明天口试的时候,一过眼就取上了!”

  江涛、严萍、嘉庆,在院里洗衣服的时候,严知孝和老伴在北屋里有一场小小的争论。妈妈说:“闺女大了,也该有个安排。”又指着窗户外头说:“看!这样下去有好儿吗?”严知孝说:“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妈妈把脖子一拧说:“你看不见?大闺女大小子们,成天价在一块耳鬓厮磨,好看吗?”严知孝说:“也没有什么不好看。”妈妈说:“我看老奶奶说的那个,你还是答应了吧!”严知孝说:“那是你的闺女,你答应下吧!也不跟孩子商量商量?”妈妈又说:“商量?要叫我是萍儿,巴不得的!登龙那孩子,长得白白儿的,精精神神的,多好啊……”严知孝说:“咳!你净装些个糊涂,你要是萍儿,你不愿和大小子们在一块玩?孩子们自然会选择自己的道路,打着鸭子上架不行,强拧的瓜儿不甜!”

  冯登龙看严萍和江涛的关系,从去年开始,比他更亲密了,心里使了一股劲,撺掇冯老锡上大严村去了好几趟。请姑奶奶给登龙保亲,想把严萍娶过来做媳妇。冯登龙以为这样可以不显山下显水的把事情办好,想不到严知孝不做主,妈妈一个人同意也办不成。两个老人翻来复去嘀咕了半天,严知孝嫌老伴絮烦,靸拉上鞋子走出来。在院里散着步,见严萍他们还在屋里说说笑笑,迈步走进去。江涛和张嘉庆连忙站起来,说:“严先生请坐。”

  严知孝上下打量着江涛和张嘉庆,说:“好啊!英雄出在年少!宝贵的青年时代呀,你们努力吧!”

  严萍说:“爸爸,你还不老啊!”

  严知孝指了指脑壳说:“脑筋老了!别看我会说,不能做,好象讲书一样……”他拿出在讲台上讲古文的架式,讲了很多人生的大道理。最后,他说:“当老师的责任,是把话讲下,看你们青年人们怎么做去。”说着,回到他的书斋。

  说了一会子话,江涛和嘉庆同时走出来。严萍送到门口,站在高台石阶上。张嘉庆一眼看见严萍穿着一双光亮的新皮鞋。笑着问:“是你买的?”

  严萍说:“怎么,不是我买的,还是你买的?”

  张嘉庆瞅了江涛一眼,笑了说:“我买了你也不穿。”

  江涛拍了他一巴掌,说:“净耍些个贫嘴!”

  从严萍家里回来,江涛又给张嘉庆分析了学校的政治情况。还说,训育主任是个反动派,口试的时候,要他机灵点。就是这样,张嘉庆考上了保定二师,脱离了滹沱河两岸的白色恐怖,在保定读起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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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冬去春来,日子过得好快。一九三一年的秋天,日本军国主义的关东驻军,在古老中国的满洲燃起战火。国民党反动派坚持不抵抗政策,要放弃满洲,把东北军调往江南“剿”共。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严知孝夹着书包,从学校走回来。洗去手上的粉笔面,立在窗前抽着烟。看蓝色的天上,有几片白云飞驰,他脸色苍白,反问自己:“这就算是亡国了……这就算是亡国了……”他说着,两颗大泪珠子落在地上。

  妈妈正在厨房里做饭,听得严知孝一个人在屋子里自言自语,她说:“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军队,怎么能一下子亡了国呢?”

  严知孝说:“人多遮黑了眼,兵多吃闲饭!自私自利的家伙们,只知巩固个人的地盘,发展个人的势力,谁是为国家民族的?咳!我想不教这个书了,回家当老百姓,眼不见心不烦,等着当亡国奴算了!”

  妈妈听得严知孝大一声小一声地说话,掀起围裙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隔着窗户说:“又不是自格儿的事情,操那么多心干吗?那些做大官们的自然有办法。不教书了吃什么?

  喝什么哩?”

  严知孝说:“你算想错了!越是官儿大,身子骨儿越是值重。敌人一来,他们跑得更快!”

  严萍从学校下课回来,把车子放在廊檐下。从屋里拿出把缨摔子,掸着鞋上的尘土。看见爸爸悲戚的脸色,抬起下颏儿想:“读书,又有什么用呢?敌人一来什么都完了!”

  说话中间,冯登龙走进来,这人长得身体很魁梧。严萍和他同时走进屋里,他看见一家人脸上都带着忧愁,也呆呆地站住不说什么,严萍搬过张椅子说:“请坐。”

  严知孝把头仰在帆布靠椅上,拍着膝盖说:“完了!完了!我看不见有那一个是肯救国救民的?”他为国家民族的危亡,感慨很深,实在觉得过不下去。

  冯登龙竖起眉毛,闪着锐利的眼光,看看严知孝,又看看严萍。掏出烟盒子,捏起一支烟,在盒子上戳着,说:“想救国救民的,大有人在!中华建国四千多年,出了不少英雄,挺身出来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这就是国魂!只有唤醒国魂,才能挽救祖国!”他好象胸有成竹,晃搭着身子,楞楞角角地说着:“沈阳事变,没有什么可怕。相反,应该庆幸。这好比在睡狮身上刺了一剑,它才能惊醒。它这一醒呀,就要吃人!”

  严知孝听他这个得意的学生,大言不惭地说着,脸上的愁闷就散开了。打量一下登龙,说:“你说得很对!中国的衰亡,就是因为断了国魂,缺少了英雄。你看!这一群卖国贼们,能救得了国家?”

  冯登龙说:“英雄造时势,有了出色的英雄,自然就能打退异民族的侵略。”

  严知孝用食指磕着烟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说:“从中国历史上看,凡是异民族入主中原的,就没有不失败的,也没有不残忍的。元世祖忽必烈入主中原,十家一个蒙古人管待,十家一把切菜刀。清世祖福临入主中原,光文字狱就搞了多少次,杀了多少有民族思想的人。结果他们都失败了,我们的祖国还是巍然不动。可惜到了这二十世纪的中叶,就说什么也一蹶不振了。”

  严知孝平素就注意政治问题,每逢政治舞台上出现一个新的事变,就约集几个亲戚朋友到他家里喝茶饮酒,谈论一番,消遣政治上的苦闷。沈阳事变,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一经成为事实,民族矛盾超过阶级矛盾,做为第三派力量的人,民族思想就更加活跃起来。江涛走进来的时候,见严知孝正慷慨激昂地谈着,就悄悄地坐在一边,眨着大眼睛听。

  冯登龙一看见江涛来了,挺起胸膛,挥着拳头说:“我还是那个意见,要想国家强盛,只有全国皆兵,实行军国民主义。有了强大的军队,才能打败强敌,复兴祖国。”他一面说着,突出骨溜溜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瞪着江涛。

  江涛看了看冯登龙傲慢不逊的神色,笑了说:“我也坚持我的意见:中华民族要想得到独立、自由、富强,只有发动群众,改造经济基础,树立民主制度。伟大的群众力量就是英雄。”这是老问题,不久以前,为“国家前途”和“救国方针”的问题,引起两个人的争论,青年人好胜,就为这件事情伤害了感情。

  严知孝拈起两撇黑胡子,睁开眼睛,听听这个说得有理,听听那个说得也有理。笑了笑,说:“都对,你们说得都对。”停了一刻,又说:“做为一个‘人’来说,要爱祖国、爱人类、爱天地万物。”

  冯登龙气昂昂地说:“我说的是真正挽救国家民族的危亡,并不是把国家的权柄从狼嘴里掏出来喂狗。”

  江涛听他话里带刺,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登龙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聪明的先生!我说的是真正建立人民的祖国、人民的军队,难道这‘权柄’还会落到国家主义者手里去!”

  第二师范和育德中学只隔一条马路,是错对门儿。冯登龙是一个国家主义派的得意门生,江涛是共产主义者,他们互相都了解。严知孝常趁着礼拜或是假日,叫他们家来玩,共同消遣寂寞的日子。两个人政治见解不同,裂痕越来越深。可是,因为有严萍的关系,他们又不肯不来,而且来得更多。

  冯登龙听得江涛讥诮他,一下子冒起火来。嗤地扯开衣襟,才说动手,严知孝哈哈笑着,伸出两只手把他们隔开,说:“适可而止,都对,你们都对!谁能把国家从水深火热里救出来,他就是至高无上的英雄!”

  冯登龙气得脸上红彤彤的,冒出满头大汗,说:“光说空话顶屁事,明天我就要上前线!”

  严萍忙打盆水来,拧把手巾递给他。说:“何必呢,大家在一块儿谈谈嘛,也那么雷霆电闪的!”

  冯登龙说:“我表叔在东北闹起义勇军来,要成立教导队,叫我去学军事。”自从沈阳事变,激于救国的热情,东北义勇军蜂起。有共产党的,有其他各党各派的,还有封建军阀的。严知孝说:“还是等毕了业吧,你爹供给你上学不是容易,何必半途而废呢?”

  江涛说:“不能妄想抗日前线上多一个膘膘楞楞的家伙,就能把日本兵打出去!”

  冯登龙说:“我也不相信成天价抠书本、翻纸篇子,吹吹拍拍地能救了国家。”他在屋子地上走来走去,说:“墨索里尼当过小学教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不过是个二等兵,后来他当了国家的元首,实行了狄克推多。”

  严知孝打断冯登龙的话,说:“好,这是青年人说的话。

  大英雄,要为祖国争城略地,把热血洒在疆场上。”

  严萍插了一句,说:“我也赞成他去,失学失业的年头,毕了业也是失业,还不如上前线打日本。”

  谈到这里,江涛见严萍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小屋子,他也跟过来。一进门看见桌子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白铜镜框,装着冯登龙的相片,两条挺硬的眼眉,伸到鬓角上,眉梢向上翘着。眼睛圆圆,射出尖锐的光芒。江涛反来复去,看了又看。也从胸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悄悄地放在桌子上。江涛走出去倒了杯茶回来,严萍用图钉把这张照片钉在墙上。趁着严萍一转身,江涛又把照片摘下来,掖进衣袋里。严萍转过身来一看,照片不见了。她耸起眉峰,这里寻寻那里找找,最后看到江涛。两只黑眼珠倾在鼻梁上,一动也不动,她生气了。江涛被她尖锐的眼光逼着,不得不把照片悄悄地放回桌上。脸上怯生生的,象是说:“你没有地方搁放嘛!”严萍伸手把镜框噼啪地扳倒在桌子上,拆出冯登龙的相片,扔在一边,又把江涛的照片装进去。啪地一声戳在桌子上,撅起嘴来,盯着江涛说:“这,你就如意了。”

  江涛对严萍这种表情,并没有说什么。耸了耸肩膀,笑了笑,脸颊上飞起了一片羞红。

  于是,一张面貌朴素、清秀的肖像,骄傲地站在桌子上。正在这刻上,严萍一回头,爸爸迈步进来。严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拿起那张照片说:“爸爸!你看江涛这个相片照得怎么样?”

  严知孝拿起照片,左瞧瞧右瞧瞧,放远一点看看,又放近一点看看。噗地笑了说:“人,在二十左右岁儿的时候,相片怎么照怎么好看。一过了岁数,便怎么照怎么不好看了。”

  严萍看老爸爸满有风趣起来,看着江涛笑了笑,江涛也笑着看了看严萍。

  谈到这里,妈妈叫吃饭。吃着饭,冯登龙和江涛都骨突着嘴,谁也不说什么。严知孝以为青年人一时翻脸,耽耽就好了。严萍感到跟这两个人在一块实在别扭,登龙说的话,能跟江涛说。可是江涛说的话,不能跟登龙说。近来更不愿跟登龙多说话了,她讨厌那股膘膘楞楞的劲头。冯登龙看她与江涛之间有了秘密,还是舍不了这口气。倒不是放不开和严萍亲密的友情,他觉得是政治上的失败。严萍自小就和登龙要好,在一块跳房子、掸球儿。大了在一块读书。严萍好温情,她还没有把和登龙的关系一刀两断的气魄。她也想过,果然斩断,心上多么轻快!显然,她感到那种孩稚的感情,早就成了多余的。她又不肯一下子斩断,藕断丝连地拖着。

  吃完了饭,江涛和登龙同时走出大门。下台阶的时候,江涛告诉严萍要共同去完成一件宣传任务。就扬长走去。她立在高台石阶上,看他们走远,摇摇头又觉得烦恼:“怎样才能把这种形势结束?”但时间很短,在脑子里一闪就过去。

  江涛和冯登龙,两个人踩着石板路并肩走着。天黑了,大远一盏街灯,半明不亮,昏暗地照着。两个人都闭着嘴,不吭一声。出了西门,走过小木桥,到了育德中学的门口,登龙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径直走进去。江涛也没有招呼他的意思,独自格儿走回来。天晚了,他爬墙回到学校,已经打了熄灯钟,院子里静静的。他沿着房荫走到宿舍门口,停了一刻,不想进去,向东一拐,走上养病室的台阶。这早就成了老习惯,情况一紧急,政治恐怖一来,他们就不在斋舍里睡觉了。

  他推开养病室的小门,拉开电灯。严萍给他新洗了桌布,瓶子里的花还香着,小屋里亮闪闪的,充满了愉快。他熄灭电灯,躺在床上,心在胸膛里突突跳着,眼睛合也合不上。又划个火柴点着一支烟,在夜暗里睁开圆大的眼睛,看着烟头上通红的火光。虽然一丁点光亮,一丁点鲜红的色彩,在黑暗里却是无比的鲜红。他心里兴奋,又翻身坐起来,隔着窗子看河边上两排柳树遮荫了河岸。河水在柳枝下缓缓流动,月亮透过繁密的枝叶,在水面上闪出耀眼的银光,夜色多么幽静呀!心里又想起严萍:一个美丽的脸庞,两只静穆的眼神……

  他为了爱严萍,思想上产生一个愿望:尽一切能力帮助她进步,引她走向革命,锻炼成一个好的革命者。于是把革命的体验传授给她,把革命的心情倾吐给她,把新的心得描述给她。有那一个礼拜不告诉她一点得意的事情,就象是日记上多了一页空白。自从和严萍建立了这种友情,身边有了这样一个人儿伴随,他就战斗得更加坚强。成天价精力充沛地去做好各种工作,使革命生活更加充实。他也想过:一旦失去她,他会……他不敢这样设想,自信不会失败。失败了的话,他也想过,那就只有斗争!斗争!斗争!斗争的对手,就是冯登龙,一个没落地主的儿子,一个国家主义分子。到了这步田地,就等于说,在政治上遭到了失败——那就是他没有能力,没有本事,把她争取到进步的阵线上,却被冯登龙拉她倒退了。

  他想着,歪在床上睡着了。不一会工夫,又猛醒过来,伸头一看,东方发亮了。明天是礼拜日,他和严萍约定,今天早晨去共同完成一件宣传任务。他穿好衣服走出来,向南一拐,走过操场的花砖墙。趁着夜影,跳过围墙去。走着河岸上的小路向北去,到了城门口,城门还紧紧闭着。他又沿着河岸走回来,向南去,走过水磨旁边的小桥,到南关公园。公园老早没人管理了,是荒凉的。他想在八角楼的后面,很少被人看见的地方,爬过城去。爬城是一件苦事,他用脚尖抵住狭窄的城墙砖的楞缘,一步一步往上爬,一滑脚就会跌下来。翻登城头的时候,要通过一丛枣棘。城头陡峭,不攀住枣棘更难登上城墙。他咬住嘴唇,把眼一合,伸手攀住枣树的枝条,硬着头皮钻过去。棘针扯破他的衣裳,刺着他的手,流出血来。

  他好不容易爬过城去,走过清静的街道,到了严萍家门口。街上没有行人,他在门前走来走去,门还是闭得紧紧。他走上石阶,隔着门缝看了看,严萍的小屋里还是静静的,他只好坐在阶石上,看着西方最后一颗星星落下。他正楞楞怔怔地对着两扇关着的大门呆着,听得小东屋门一响,一阵皮鞋声,门吱地开了,严萍出现在他的眼前,怔了一下,笑着说:“同志!你来得好早!”说着,伸出手来。

  江涛站起身握住她的手说:“天黑着我就来等你了!”他也笑了。

  街上还冷冷清清的,猛然刮过一阵风,有两只早起的云燕,高高地在天空上飞旋。街口有个卖菜的小贩,拔起脖子吆喝。两个人顺着胡同向北去,把传单塞到沉睡的大门里。走到北城根,向东一拐,江涛站在拐角的地方了望着,严萍把传单贴在墙上。看见小胡同里有写下的标语,是严萍的笔迹:“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江涛问:“为什么在近边处写这么多的标语?”

  严萍说:“别的地方还不是一样。”

  在关东大部地区沦亡以后,保定学联为了支持同学们的爱国热情,反对不抵抗政策,发动了广大群众,进行抗日活动。抗日力量在这个市区,完全有这种魄力:一道命令下去,能动员千百人在大街上开宣传大会,把标语写满了保定市的墙壁。

  江涛沉默了一刻,说:“咳!为什么都写在这儿?写到乡村里去吧!我们应当动员广大农民起来抗日。”

  走到一个红油大门,门前有两棵树,象是阔人的公馆。严萍在一边看着,江涛把亲手画的一张讽刺画贴在门上。两个人并肩步走着,江涛说:“我们宣传工作者,他要钻着心地研究工作方法:大清早,人们是不起床的,把抗日的礼物送到他们的门上,等他们睡足了觉,一开门就收到了。”他把两张传单,塞进一个黑油小门里。又说:“晚上,你到书店里去,翻翻这本书,夹上两页传单。翻翻那本书,夹上两页传单……

  这样,我们抗日的主张就和青年学生们见面了。”

  严萍不注意地笑了一下,说:“看你,倒挺熟练。”江涛说:“这些工作技术,时间长了,也会被反动派发觉。不要妄想,有哪个统治者是傻子……”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好象老师给小孩子们讲课一样。“我们想到的,反动派也会想到。我们的斗争艺术提高了,统治者的本领也会提高。抗日的活动就是在不断创造,不断斗争里前进。一刻的停止创造,一刻的停止斗争,就等于向卖国贼们缴械……”严萍听江涛讲完一段,就表示由衷地接受。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严萍象跟师傅学艺,仔细听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在心上。暗里留心江涛的谈话,听他什么话怎样说法,什么口吻,什么态度。她问江涛:“为什么老是‘斗争’、‘斗争’的,说一连串的‘斗争’哩?”江涛说:“在做小学生的时候,学习贾老师说话,学会的。”可是贾老师是因为坐狱、受了电刑,神经受了过重的刺激,说起话来口吃,嘴唇打着哆嗦,一说到紧关节要的地方,越是着急越是说不出话来。江涛跟他学了,是为加强语气。讲到紧要地方,就学着贾老师举起右手,说:“……斗争!斗争!斗争!”表示他的坚决,他的勇敢,他的抗日决心,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决不罢休。严萍看了,一股劲儿想笑,斜起眼睛说:“干吗老是斗争斗争的?”严萍一说,江涛脸上就红了。

  散着传单,严萍有个急躁的想法:“盼早日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吧!”她想象一杆抗日的旗帜插在高空,迎风飘动,想到抗日斗争的远景,想到向日寇进军的威势。这种想法,有时会使她兴奋得浑身发热,甚至心悸肉跳。

  今天为了完成这个宣传任务,严萍心上老是跳动不安。前天才有两个学生在墙上写抗日标语被捕了。还有几个人,是在东郊鼓动士兵抗日,被十四旅逮捕的。被捕的人都押进公安局里,经过几天的请愿示威,经过严重的交涉,才放出来。一想到被捕,心上就又不住地跳动,觉得恍惚不安。走到东南城角,传单散完了,她的心才放下来。

  两个人拍拍手,又说又笑,走到大街上。太阳出来了,阳光晒在街巷里和屋顶上。铺门都打开了,顾客还是稀少。两个人走进天华市场,到白云章包子铺去吃早点。

  一进铺子门口,就闻到逗人食欲的香味,跑堂的伙计,撒开尖嗓子高声叫着。江涛拉着严萍,走上楼梯,坐在一间小房里。严萍看见伙计一条胳膊上摞着十几碟包子,通、通、通地跑上楼来。又把十几个碟子摞在胳膊上,通、通、通地跑下楼梯,她抿起嘴儿笑着说:“看起来,天地间什么事情也不是容易的!”

  吃着早点,江涛悄悄地问:“怎么样?不害怕了吧?”

  严萍说:“只要有个人儿在我身边,就什么也不怕。”

  江涛说:“锻炼锻炼就好了……这算是个假设吧,假如有这么一天,你被捕了,又该怎么办?”严萍听了这句话,把两颗黑眼珠倾在鼻梁上,仄起脸儿想了半天,才说:“被捕了?

  听说那是很可怕的!”

  江涛说:“没有什么可怕,对一个坚决抗日的革命者来说,这是家常便饭。比如我吧,比如你吧,就时常有被捕的可能。

  只要思想上有准备,并不可怕。”

  严萍两只眼睛望着窗外,摇摇头说:“不可怕?”

  江涛说:“比方说,你一旦被捕了,人家要问你,江涛是主张抗日的吗?”

  严萍眼睛瞟着江涛,笑着说:“不是。”

  “张嘉庆是吗?”

  “不是。”

  “人家要打你,要轧杠子灌凉水!”

  “我豁出去了,我宁自死了,什么也不说。他们果真这样,他们就决心向日本帝国主义投降了!”

  江涛说:“象蒋介石和汪精卫之类,投降日寇是完全可能的!我们准备在民族敌人和阶级敌人面前经受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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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江涛和严萍约定,下午去参加宣传大会,就回去了。

  礼拜日,大街上人来来往往,大部分是男女学生,和乡下来的农民。严萍沿着马路走回来,躺在小床上睡了一觉。正在睡着,有脚步声走进小院。仔细一听,是冯登龙走到北屋去了,和妈妈蘑蘑菇菇说了半天话。妈妈很喜欢他,常给他洗衣服,炒好菜吃。登龙转着脖子看不见严萍,睁开大眼睛问:“萍妹子呢?”

  妈妈说:“在东屋里,去吧,去看看她。”

  严萍听登龙走过来,翻了个身,脸朝着墙,把手搭在眼上,装打起鼾睡。冯登龙不管不顾,夸地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扳严萍的手。严萍机灵地躲开,说:“年岁大了,还这么着,谁习惯?”她伸起胳膊打了个哈欠,翻身坐起来,说:“坐到椅子上去。”

  冯登龙说:“我表叔说,目前是个时机,他们正在扩大队伍。我觉得上中学总是个远道,不如干军队。象冯阅轩吧,他上了军官学校,到日本留了几年洋,回来就当了团长。上学呢,上来上去,顶多不过是个‘教育界’。”

  严萍说:“我早就同意你去哩。”

  冯登龙说:“我决定要去了。”他又吸起烟来:“……当当排连长什么的,说不定不到一年就当上营长。我要是当了旅长啊,立刻把冯阅轩他爹押到监狱里去……”

  严萍插了一句,问:“干吗?你要铲除土豪劣绅?”

  冯登龙摇摇头说:“哎!咱不象江涛他们那样。”

  严萍坐在小床上,瞪了他一眼,冷笑说:“你是为自格儿的事情,既想做官,又想发财。”

  冯登龙把手掌一拍,说:“嗨!对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且,而且,想读书,我父亲也供给不起我,他和冯阅轩他爹打官司把地输了。当然啊,我们还雇着两个长工,养着两个大牲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乡村里还是个财主。”

  严萍撇起嘴,笑着说:“嘿嘿!你真会说。”

  在严萍的思想深处,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登龙在小孩子的时候,人儿长得还漂亮,性格也爽直。自从一二年来,年岁越大越蠢,一点聪明劲也没有了,一看见江涛就立眉竖眼的。相反,江涛人儿朴实,也极热情。她又想起那一年,江涛在反割头税大会上讲演的姿态,有时两手叉腰,有时挥动一只手。两只大眼睛黑黝黝的。她想:那时他背后就是缺少一面大旗。心里说:“那面大旗要是叫我打着啊,说不出来那情景儿有多么壮丽!”

  她又想到:要摆脱和登龙的感情,确实是个问题。她怕他,那家伙楞手楞脚,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于是她一股劲地鼓励他:“快去吧!”“去学军事吧,将来的职业问题也甭作难了!”她想,只要他离开保定,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冯登龙又和严萍谈了一会子家庭琐事,他痛恨冯阅轩侵害他的家庭,他咒骂,他怨恨。一说到冯阅轩的名字,把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地响。为了这件事情,严萍也为他不平过,甚至是气愤。可是后来才觉得这场官司,打来打去,不过是两家地主为个女人争风吃醋,不由得暗笑,心想:“狗咬狗两嘴毛罢了!”

  冯登龙对严萍的小屋子很是留恋,走到北屋里倒了几次茶,拿了几次烟,可是他不忍就走。他要求严萍:“秋高气爽,咱们到公园里去看红叶吧!”

  严萍说:“困,我没有那个兴趣。”

  他看严萍这样冷淡,不耐烦的态度,还是故作镇静,把右腿架在左腿上,打着哆嗦。眼睛眯缝得紧紧的,不让泪水流出来。严萍很讨厌那种姿势,她觉得那是十足的市侩气。冯登龙到这刻上,也不得不离开了。他还是眯缝着眼睛,把烟卷叼在嘴角上,右手插进大褂襟下,立起身来要走,可是他又站住。瞟了一下墙上挂着严萍的相片,说了一声:“愿你们永久幸福吧!”就走出去了。

  严萍一听,脸上腾地红起来,瞟着他的背影,心里说:

  “何必呢!”

  冯登龙走下高台大门,又站了一下,背过脸把手伸出去。严萍象是没有看见,扭身走进大门,把门一关,踏着响脆的皮鞋声走进去了。

  她走回来,依然躺在床上。心上又在突突地跳起来,象是怕丢失什么东西,又怕不能得到什么。盯着自己的相片,又想起照这张相片的情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她和江涛、和爸爸到公园里去散步。刚刚转过“别有洞天”,江涛指着天边上的月亮说:“多明快的月亮啊!”严萍冷不丁转过头来,伸起两只手,仄起头悄悄地说:“多么幽静啊!”爸爸也走上来说:“新月呀,象金钩呀!”

  过了几天,江涛谈到在那一刹间,她看月的那种姿势挺好看。她按江涛的意思,照了这张照片。照相的时候,江涛还要站在她身子后头衬个背景,严萍说什么也不干,把他推开了好几次。这张相片,一直挂在墙上,什么时候看见,都觉得清新。可是她现在一看到那种姿态,就觉得幼稚、娇气,一点不带革命劲儿,没有英雄气概,摘下它来!

  她对于过去的生活,再也不感到满足,倔强地说:“让旧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水逝去吧!”

  她看了看手表,到了指定的时间。就整理了一下衣服,匆匆走出西城,到第二师范去。一进传达室,老传达韩福正低头做他自己的事情。那是一个白面庞、黄胡子、镶着红眼边的老头。她立在门口,连叫了好几声,韩福还是不理不睬。她着急说:“俺找一个人嘛,你没听见吗?”

  韩福老头说:“是,姑娘!我这就弄完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又低下头说:“你找江涛,上养病室,去吧!”

  严萍喷地笑了说:“俺还没说嘛!”

  韩福老头说:“用不着,我记性强着呢,早记熟了。去吧,上养病室。一个礼拜不知道来多少趟!”说完了,又去做他自己的事情。

  第二师范有个高大的门楼,进了门是一条砖砌甬道,甬道两旁有两行小柏树。迎着门有两棵大杨树,树下是一圈花墙,风一吹,大杨树的叶子豁啷豁啷地响着。横廊下放着一面大穿衣镜,她对镜端相了一下自己的身影,才走过斋舍,到养病室去。站在江涛的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才走进去。小房里坐着一堆人,有江涛、老夏、老曹、老刘,还有青年团员小邵,一个活泼有风趣的小家伙。她一见人多,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又想退出来。老夏看见她犹豫的神情,说:“请坐吧!我们的会开完了。”

  严萍看见老夏,弯腰向他点了点头。她知道老夏是中共二师支部的负责人。他比江涛个子高一点,脸上黄瘦,有一双黑而安谧的眼睛。严萍在那里站着,两只黑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看着江涛。他们见严萍进来,站起身来要走。江涛说:“坐坐呀!为什么就走?”

  可是他们谁也不说什么,笑眯眯地走出门来。小邵走出门去,又回转头来,推开门呲出白牙笑了笑,说:“难道我们还不应该走吗?”

  江涛说:“少说废话。”说着,抬起脚咚地一声把门踢上。

  严萍轻轻笑着说:“这号人儿!”她立在窗前出神,清清河水从窗前流过,对岸河边满是油绿新鲜的菜畦。

  江涛从抽屉里拿出两卷宣传品,说:“请你带上好吗?”又扳过严萍手上的表,看了看说:“五点十分到公园,五点半到南大桥,这是一路。不能错时间,不能乱走。请你在‘别有洞天’等我吧!”又弯下腰,集中精神拾掇抽屉里的书籍和文件。他在做着准备工作。

  严萍把宣传品掖在腰袋里,又放下黑裙看了看。问:“可以吗?”江涛瞅了她一眼,说:“走吧!”才说走出来,钟楼上响了几下钟。她又停了一刻,看太阳西斜了,才沿着东墙根走到大图书馆,再越过横廊走出来。老传达韩福在门口破藤椅上坐着,看见严萍走过来,问道:“走吗?”严萍说:“走啦!”

  她又偷偷看了看,见韩福在对着她笑,脸上又红起来。

  她出了门,沿着灰碴马路向南去,走过小桥。河水跳过闸板,淙淙地流着。四点半钟,走到“别有洞天”。她爬上土山,在树丛里坐下。天气很闷,心上跳得厉害,看河岸上有人三三两两地走过去,有工人也有学生。隔着叶隙,看见张嘉庆走过去,老夏、老曹都走过去了,不用说她就会明白。时间迫近了,江涛还不来,她心里更加跳得厉害。拿出宣传品看了看,一种是《为日寇侵占东北告民众书》,一种是《为发起抗日运动告各界父老书》。她看着,一时受了激烈词句的感动,觉得心上热烘烘的。

  她看了看表,时间就要到了,江涛还不来,心上焦急起来:“怎么他还不来……能不来吗?……他不会不来的。”又踮起脚尖,向四处张望。她想:“不能……他一定要来的!”想着,想着,江涛来了。他一个人顺着河岸的小路悠闲地走着,手里拿着一根细柳枝,边走边抽得嗤嗤地响。走到土山前头,立在大树下,睁起眼睛向土山上望,用两个指头捏着嘴唇,打了个尖锐的口哨。严萍欣然走出去,笑着说:“你可来了!”

  江涛说:“等急了吗?又在害怕吧?”看她脸上,显然又在担心,他说:“我等在水闸那里,把人们指引过来,怕人们找不对路呢!”

  严萍说:“心里可是急呢!”她踮了两步跟上去,紧贴江涛走着。两人放快了脚步,五点十五分走到大南门。看走向南大桥的路上,已经有不少人。江涛又走进一家小铺,要买烟卷。掌柜的找给他钞票他不要,一定要铜元。可是在那个年月里,通货膨胀,掌柜的不愿再把铜元花出去,咧起嘴角说:“重呀,先生!”江涛说:“别人怕重,我不怕。”他把铜元包了沉甸甸的一手巾。严萍心里直发急:“怎么这人平时好好儿的,今天这么罗嗦起来?”一直蘑菇到五点二十八分,才从小铺里走出来。大桥南头已经集了好多人,等着开会。江涛抓了一把铜元,递给严萍。严萍拿眼睛盯着他说:“不怕重嘛,可叫别人给你拿着。”

  说着走过南大桥,夏应图站在土坡上,背后站着张嘉庆,手里抖开一面大旗,旗上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几个大字,非常显赫。人们从四面八方走过来,集在一块,开起会来。大个子老曹,拿着一条扁担,乍蓬头发老刘,提着一根棍子,保护着老夏。

  老夏举起右手,开始讲话,宣布了不抵抗政策的罪状,号召人们起来抗日。讲着,讲着,张嘉庆伸开长胳膊大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不抵抗政策!”

  “组织抗日武装,开赴前线!”

  严萍张开嘴喊着,看见眼前举起无数的胳膊,无数小旗在人头上摇晃。她见有那么多的人,就停止了心跳,壮起胆来。老夏讲完了话,人们散开了,召集过往的群众,宣传起来。江涛也召集了一群乡下来的农民,向他们宣传抗日的道理。不一会工夫,过路的人们都停下来,大车小车拥挤到一块。严萍爬上大车,站在车厢上,学着江涛的口吻和姿态,说:

  “亲爱的同胞们,老乡亲们!”

  “日本兵占领了我们的东四省,还要进攻华北,侵略全中国!可是国民党采取不抵抗政策,国军节节撤退,放弃了东北四省,把东北同胞们抛弃在日寇铁蹄之下……”一个爱国主义者,讲到这里,会受到很深的感动。她一面讲着,觉得眼圈发酸,流出泪来。又举起拳头大喊:“我们号召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一致反对不抵抗主义!我们要组织抗日游击队,把日本帝国主义打出去!”

  进城的农民,看见她激动的样子,感动得把袖子捂上脸,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大家睁起泪眼,摇晃着脑袋说:“咳!

  想不到,国家眼看不保了!”

  严萍讲着话,江涛在周围睃巡,看有没有坏人来破坏会场。猛地看到南方有一队警察,骑着马跑过来。江涛大喊:

  “同学们,宪兵马队过来了!”

  马队象一阵风,唀唀唀地跑过来,在会场上横冲直撞。举起马鞭子,照准人们头上乱抽。嘴里骂着:“你们扰乱后方!你们扰乱后方!”又猛地跳下马来,捆绑集会的人们。人们不服绑,在马路上扭打起来,你搂着他的腰,我抱着他的胳膊。稠密的人群立时疏散开来,向四面八方跑去。江涛看情况紧急,拽起严萍,按照规定的路线向北跑。严萍一时心急,跑在头里。刚跑到南门底下,江涛赶上去,一手把她抓回来。才说扭转弯向西跑,门洞里跑出两个人,吹起警笛,要逮捕他们。江涛掏出一把铜元,对准那个人的脸,唰地一家伙打过去。那人迎头开了满面花,流出血来。严萍看见又有人赶上来,学着江涛,照样打过一把铜元,江涛紧接着把第二把铜元也打过去。好象是打酸了那个人的眼眶,再也没有人赶上来了。两个人撒开腿,一股劲地往西跑。严萍心情特别紧张,不知怎么,两腿发软,实在拖不动。心里着急,两脚却落在江涛后头,累得喘不上气来。

  江涛跑到树丛里,回头一看,不见了严萍。没有停住脚,又跑回去接她,攥住她的胳膊,拉起来向前跑。这时,马队在河岸上,在田野上追逐着散会的人们,人们为了避开马队,到处乱跑。严萍喘着气,脸上象纸一样白,嘴唇发紫,索索抖颤,说什么也爬不上这座土山。正在焦急,不知那儿响了两声枪,有人从土山下边咕咚咚地跑过去了。她的两条腿再也支持不住,哆嗦起来。江涛一时心急,两手一抄,把她挟上山顶,坐在树丛里喘着气,向周围张望,怕有警察赶上来。严萍闭着眼睛喘息着,鼻孔里只有一丝丝气息,脸色苍白得吓人。江涛害起怕来,轻声叫着:“严萍!严萍!”叫了好久,她还是不答应。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空里映出霞光。一会工夫,情况缓和下来,周围静寂,没有一点声音。小河里的水,还在安谧地流着。凉风吹来,树枝摇动,秋黄的叶子唰唰地落下来。严萍睡在地上,呼吸慢慢的均匀起来,脸庞恢复了红润。

  又停了一刻,江涛紧张的心情才过去。他们沿着河边慢慢走回来,天已向晚,圆大的夕阳落在西山上,满天的云霞在浮动,他们经过油绿的菜畦回到城里。严萍说:“抗日的行动犯什么法呢?”江涛说:“抗日是不犯法的。”严萍说:“哪!他们为什么扰乱会场?”江涛生气地说:“对卖国贼们来说,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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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江涛和严萍的爱情,比如一年的春天,一天的早晨,刚刚摸到幸福的边沿上,反动派就把一场灾难降在他们头上。

  在大街上开的宣传大会,引起很大的纠纷;第二师范两人被捕,学生们要求释放抗日青年,在公安局门口游行请愿。校长在纪念周上说,抗日是国家的事,读书才是学生的事,读书就是救国。要把被捕的学生开除学籍。江涛和老夏领导了第三次学潮,驱逐了没有民族意识的校长。

  二师学潮影响了保属学生界,保定市十三所学校同时罢课,要求当局停止“剿共”,一致抗日。当局见到各地学潮风起云涌,摁倒葫芦瓢起来,很伤脑筋,第二年春天,省政府下令:第二师范提前放假,把学生和教职员驱逐出校。不出一个月,宣布解散了学校。空气异常紧张,保定市沉入白色恐怖里。护校委员会开会讨论;老夏说:要召回在乡同学开展护校运动。江涛要把人们分散到乡村去,号召广大农民起来抗日。议论纷纷,得不到一致。老夏最后发言,为了保卫“抗日的堡垒”,决定召回在乡同学,开展护校运动。

  护校代表团从保定日报社搬回学校去,江涛背起铺盖,一行走着,心上急遽地跳动,象是觉察到有什么不祥的征兆。一进门,韩福老头扇着蒲扇赶上来,沙着嗓子问:“严先生,怎么又回来了?”

  江涛把铺盖卷扔在地上,掏出手巾擦着脸上的汗,说:

  “又回来了。”

  韩福老头歪起头来说:“真是莫名其妙,没看见人家登报吗?人家先‘剿共’后抗日,又回来干吗?赶快回去吧!”

  江涛说:“你说不应该回来,我也说不应该回来,群众要回来,老夏坚持要回来!”

  韩福扇着蒲扇说:“年轻的先生!人家可不管你那个,大街上嚷动了,说咱这是抗日的学校。这话又说回来,我虽不是……可是我是同情这个的,你们赶快回乡吧!”

  江涛看韩福有些急躁,说:“没办法,群众劲头大,我现在是身不由己。”

  江涛把铺盖搬到北楼上,离开这里才一个月,蛛网封住了窗户。他蹬在床板上,开了后窗,让河风吹进来。通过柳树的枝叶,看得见离这里不远的城堡和城头上的天空。往日里,学生们爱在河岸上大柳树底下,钓鱼读书。卖粽子、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大柳树底下引逗学生们抽签。如今学校面临着灾难,墙里墙外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了。

  他又从楼上走下来,北操场上几个篮球架子,陪着日影出神。不幸的时光里,再也听不到欢乐的球声了。几只麻雀,飞在这个球架子上吱吱叫几声,飞到那个球架子上吱吱叫几声,象是受不住闷人的寂寥。走过大礼堂,在图书馆前,看见老夏从南斋走过来,说:“我看快派人下去通知。”

  江涛说:“如果你想那么干,赶早不赶迟,快组织起交通队。”

  说着,相互看了看,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过去了。江涛走过斋舍的时候,探头一看,床板上有人放着铺盖。院子里几棵核桃树,长了不少核桃,象未成熟的梨子。厨子头老王见江涛走过来,从饭厅窗子里探出头来,离老远里喊:“哈哈!咱这个学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灶筒上多少日子不冒烟了,今日格又冒起来。”老王四十多岁,是个黑胖子,一副愉快的脸。他不了解江涛的心情,老是在笑,不住的笑。

  一过小门,南操场上长满了星星草。塘里荷花盛开,塘边上几棵白杨树,迎着风哗啦哗啦响着。花畦上草比花高,扫帚棵、臭蒿子,长了满世界。药葫芦苗爬到美人蕉上,开着深蓝色的小花。畦埂上长着乍蓬棵、马齿菜,还有野生的甜瓜。江涛看见深草里长着个柳条青大西瓜,拔起两把草盖上,说:“等长熟了咱来吃。”

  这时,猛地有人在后头说了话:“恐怕长不熟吧!”回过头一看是张嘉庆,两手叉在腰里,呲着牙笑着。他心上不安,不相信能吃到这个西瓜。

  江涛说:“下上地窑!”他在畦上挖了个小窖,把西瓜放进去。张嘉庆盖上草压上土,又呲开牙笑着,说:“江涛!你知道,我知道,吭!”

  两个人一答一理儿说着,其实思想都不在这上头,他们在考虑今后的工作。这次学潮不比以往,形势这样紧张,成功失败是不能预测的。

  第二天,附近同学们陆续赶回学校。

  到了第三天,天刚发亮,月亮还明着,江涛在睡梦里听得楼下嘁嘁喳喳地乱成一片,说有军队包围了学校。有人从楼前楼后咕咚咚地跑过去,不一会工夫,老夏在北操场上放开嗓子大喊:“同学们!敌人来了,赶快起床,上岗哟!”

  江涛一下子从床板上跳起来,连裤子顾不得穿,跑到楼栏边一看,人们乱乱纷纷的从斋舍里跑出来。手里拿着棍子,拿着长枪大刀,跑到大门口。他穿上条裤叉子,把褂子在背上一搭,跑下楼梯,到钟楼上探身一看:墙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有穿黑衣裳的警察,穿黄衣裳的保安队。肩上扛着枪,枪头上按着刺刀。见有人探出头来,一个个横眉竖眼,问:“喂!看什么?”江涛回过头来怔了一下,心里说:“坏了!敌人真的要下毒手!”

  江涛二话不说,挽紧绳索敲起钟来。钟声一响,老校役从钟楼下的小屋子里走出来,懵懵懂懂地说:“谁?谁?是谁?

  还没有到时间呀,乱敲钟!”

  江涛说:“我敲乱钟!”

  老校役伸开手遮住阳光,眯缝起眼睛,生气说:“敲乱钟干吗……”

  当他看到敲钟的不是别人是江涛,又不是平常打扮,就明白了。走上钟楼看了看,缩紧脖子呆住了,说:“这是怎么回子事?这是!”

  人们听得钟声,都起了床,跑到大门前。江涛走到穿衣镜前面,看见老夏在门楼上站着。他走上门楼一看,门前站的军警更多,有个挎武装带,带盒子枪的小军官,是个小墩实个子,黑脸皮上满下巴青胡髭槎子,戴着黑边眼镜。见门楼上有人,也歪起脑袋望。江涛问他:“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个小军官说:“我们是十四旅的,奉上峰命令,把守你们的学校,甭着急一会你们就会知道。”

  江涛不理他。早晨天气还凉,刺激他的心情,他的身上微微颤抖着。刚走下门楼,韩福在楼梯下头站着,楞怔着两只眼睛象猫头鹰一样,伛偻着身子说:“严先生!这可怎么办?你看,大兵包围了,快走吧!你们快走吧!”绰号叫“古文学家”的老王,一把拉住江涛的手说:“怎么办?我看是想法子出去吧!”江涛一时说不出话来,表面上却很镇静,指着墙外说:“走?你看墙外是干什么的?时间已经迟了,再也走不出去了!”

  韩福老头手忙脚乱,压低了嗓子说:“为什么不走?人家说你们是坚决抗日的,报纸上登的明白:‘言抗日者杀勿赦’,为什么不走?不走,为什么不走……”又搂起江涛的脑袋,咬着耳朵,恨恨地说:“扣上抗日的帽子可厉害呀,忙走吧!”他弯着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这‘日’,找咱抗,咱抗。不找咱抗,咱不抗。叫他们自格儿抗去,何必动这么大的交涉?”

  这时,江涛没心跟他谈话,可是看到他的热情,又说:“他们要是不抗呢?我们等着亡了国?”韩福老头拍搭着膝盖说:“他不抗,拉他娘的倒!中国亡了,也不是咱自格儿的!”江涛看他恐怖的神色,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紧!怕什么,反动派狗血喷人,怕他那个!”韩福老头又焦躁地跺起脚来,说:“咳!先生!世界上有多少象你这样的好人?要是稀里糊涂的……”

  江涛没心听他说话,想叫老夏,老夏还立在门楼上,人们围随着他,跟他谈话。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盯着他,象是要从他身上探询出事变的究竟。江涛又跑上门楼,向外看了看,没有什么新的变化,拽起老夏的手走下来。两个人走到教员休息室——历次学潮,他们都在这里安上指挥部——江涛问:

  “老夏!你看怎么样?”

  老夏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眼睛看着窗外,站了老半天,才开口迟迟地说:“是……个问题!”他语迟,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又说:“我觉得事情有些突然!”

  江涛说:“不算突然,他们对爱国者是有计划的行动。”

  老夏看了他一眼,说:“大家想想看。”说完了,目不转睛的盯着江涛。

  江涛把头低下去,眼睛看着地上老半天,才说:“哼哼!

  看是要动手!”

  老夏说:“问题非常明显,过去几次学潮,都是为了反对黑暗教育,驱逐贪污校长。而这次,是为了要求抗日,要求结束‘剿共’,一致对外,要求抗日的自由。统治者老羞成怒,才解散了学校。我们要坚决护校,统治者又用重兵包围。”他摇摇头说:“包围的目的,我看有三个可能:一,要逮捕报纸上说的坚决抗日者。二,强迫我们离开学校。三,以重兵包围,不了了之。”

  老夏讲到这里,又觉得当局不一定那样残忍,尤其对青年学生,总要好一点。他说:“常言说:‘法不上众’,问题决定于群众情绪。大敌压境,群众一致要求抗日,遭到压制。再说,学校解散,同学们被迫回乡,失学失业,又回来护校。激于义愤,胜利是没有问题!”

  江涛低下头去,皱起眉泉深思苦虑,听到这里,他摇了摇手,说:“你看得太轻渺了!你对敌人估计不足!不能把反动派看得那样善良,我说应该再添上一个可能。他要逮捕我们,我们就要抵抗,双方会形成流血斗争。他要长期包围,断绝粮食柴菜的供给,强迫我们服从统治者的制裁,把我们做为坚决抗日者,进行镇压。他杀鸡给猴看!”

  讲到这里,老夏睁起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说:“这样,他们就是替日寇屠杀抗日同胞了?”

  江涛手里惦着个火柴盒子,说:“我看,这些反动派是要逮捕我们的。”他伸起手指着老夏说:“你还有什么幻想?”就势,把火柴盒子在桌子上一抛,出了口长气,抖了抖头发,咚地坐在椅子上,两个人同时沉默下去,不再说什么。钟摆咯哒咯哒地响着,象磕在两个人的心上。

  一会儿,护校委员会的宣传部长刘光宗、组织部长曹金月、检查部长杨鹤生,还有张嘉庆,都走了来,就这个议题反复讨论。把情况判明了,又研究对策。决定:一,普遍展开宣传工作,争取社会同情。二,搞好交通,和外界保持联系。三,开展士兵工作,争取士兵群众起来共同抗日。最后一点,江涛说:“这是斗争的特点:他要长期包围,粮食是主要的问题,打不破饥饿政策,斗争只有失败。”在恐怖形势下,一谈到被捕,一谈到生死的矛盾,人们就想到墙外有敌人在包围,如临敌阵一般,恐怖的情绪开始在他们心弦上弹动。直到目前,他们还是不明白:宪兵警察为什么要与坚决抗日者为敌。

  开完了会,江涛和老夏把工作全盘部署了一下。老夏说:“总务部的工作,叫张嘉庆担任吧!这人忠实勇敢,不怕牺牲,斗争精神还很强!”江涛也说:“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就是有点儿冒失。”武装部长,老夏叫江涛担任,总务部的工作还得他帮助。江涛把名单上所有的人编入学生武装纠察队,自己兼任大队长。找出耍武术的长枪大刀,作为战斗的武器。反动派已经逼着人们拿起武器了。

  江涛正在那里忙着,韩福老头又跑来叫他:“严先生!会客室里有人找。”当江涛走进会客室的时候,老夏已经先到了。一共有两个客人,一个穿着灰色洋服,戴着黑礼帽,黑边眼镜,满脸黑麻子,是市党部主任刘麻子。另一个就是那个披武装带、挎盒子枪的小军官。江涛走进去,他们一动也不动,镇着脸坐在椅子上。

  老夏问:“二位阁下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刘麻子歪起脑袋,瞅着老夏说:“我代表市党部来传达上峰的公事。”

  老夏问:“什么公事?”

  刘麻子沉下脸来说:“希望你们老老实实接受政府的意见,市党部也有市党部的苦衷,解散第二师范,是委员长行营的主张,党政机关不得不照办。青年学生以学习为宗旨,不要做轨外行动,为政治牺牲。为了顾全大局,劝你们看清时局,离开学校吧!否则,一切后果当由你们完全负责,本部也难……”

  江涛不等他说完,抢上去说:“这种意思,我们明白。叫我们离开学校可以,但要有一定的条件。”

  刘麻子听了,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说:“还要条件哩?快回家耪大地去吧!兄弟今天来,是为了保护青年。抗日是国家大事,当局一定是先剿共而后抗日,你们闹腾半天还能闹出什么来?再说,目前南方战线,中央要调集九十万大军,向赤区进行第四次围剿。北方战线,由于日寇来势凶猛,国军不得不节节退却。把军队调到关内来,防守长城一线。国家正在危急存亡之秋,你们还在这里鼓动学潮,扰乱社会秩序,不是捣乱后方是干什么?”他放下眼皮,歇了一刻,又眨起眼睛问:“你们要求什么条件?”

  江涛扳着手指说:“无故开除学生,使广大青年失学失业。逮捕爱国青年,把热心抗日的学生当成‘政治犯’,都是反动派的阴谋!要想叫我们离开学校,那只有:第一,撤退军警。第二,收回解散学校的命令。第三,释放抗日青年,恢复被开除学生的学籍。第四,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允许广大工农群众有抗日自由。这四个条件答应了,我们可以离开学校。再说,以军警包围手无寸铁的青年学生,无论如何是反动行为……”他说着,一股热气从心里冲上来,红了脸庞。

  那家伙不等江涛说完,镇起黑脸说:“我看还是甭提条件吧!还提条件哩?”又气得忽扇着嘴唇说,“打开天窗说亮话,政治犯,请你们自行归案吧!”说着,展开一张名单,伸手搡给老夏。

  老夏接过这张名单一看,第一名就是他自己,第二名是江涛。名单上的人大部分都在校内,额上登时冒出汗珠子。他镇静了一下,说:“抗日是广大群众的要求,这就要受逮捕了?”

  刘麻子见老夏挼下精神来,攥起拳头,一伸一伸地说:“青年人固然是国家的栋梁,但他们一经共党的煽动,思想赤化了,就成了危害国家的祸根。国家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江涛急红了脸说:“抗日是爱国的行动,抗日无罪。要想逮捕我们,做梦也办不到!”他气愤得脸上不由得频频抽搐。

  第二师范五年闹了三次学潮,同学们有充足的政治经验,和突出的成绩,可是他们还没有经过这样严重的局面。江涛正呆着眼睛想临时对策,一低头看见刘麻子从背后伸出一支黑色的手枪,对准老夏的胁下。江涛腾地变了脸,伸出手攥住刘麻子的手腕。瞪出黑眼珠子问:“这是干什么?”

  刘麻子弯腰站起来,腆出黑脸说:“你还不知道?这叫做逮捕,请二位到市党部去谈谈。”说着,使了个眼色,小军官抽出盒子枪来,对准江涛的脊梁。

  这时,院里的人们越来越多,拿着长枪短棍,隔着窗子看着。在这个关键上,一个个磨拳擦掌等待动手。

  江涛脑子里一闪,想起在反割头税游行示威大会上,也见过这种阵势。那时他不怕危险,睁开眼睛迎着保安队的刺刀。忠大伯五十开外的人了,还带领纠察队,打退了反革命武装……那是鼓动人心的一幕场景。如今反动派来逮捕我们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喊一声:“你们逮捕不了!”

  他在屋里一喊,人们也在外头喊起来:“逮捕不了!”喊着,把刀、枪、木棍,撞破窗玻璃,伸进屋子里。

  刘麻子听人们喊叫起来,回身一看,立刻黄了脸说:“干什么?想造反?”说着,伸手抄住江涛的胳膊。

  小军官掳住老夏的领口子,想要拿绳子捆他。两个人用手枪突着江涛和老夏,从屋子里向门外拥。

  张嘉庆两手卡着腰,闭着嘴憋了满肚子气力,在门口等着。看他们一下台阶,一个箭步窜上去,噼啪两脚踢掉他们手里的枪,举起拳头大喊:“打倒反动派!”

  当刘麻子和小军官跑过去弯下腰抢枪的时候,大家喊着:“打倒反动派!”一齐拥上去。刘光宗搂着刘麻子的腰,杨鹤生和曹金月,一个人架着小军官一条胳膊,呐着喊向外推。刘麻子挣扎着,指挥小军官:“快!叫人来,捆起他们来,送公安局!”

  张嘉庆憋红了脖子脸,喊:“不许反动派逮捕我们的同学!”他这么一喊,人们齐大伙儿把他们抬起来,向外一搡,一下子把那两个家伙,推出大门以外。急忙抽回身来上了门闩,落了锁。这时小军官指挥大兵们,用枪把砸着大门骂街,可是他们再也进不来了。

  江涛又走到门楼上,看他们还变什么法子。猛然一声枪响,子弹从他的脑瓜皮上串过去。他把头一缩,藏进房墀里,说:“好歹毒的东西!反动派真要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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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张嘉庆自从考入第二师范,做过几次出色的斗争。去年冬天,当局为了统治学校,禁止抗日活动,派了一个老官僚来当训育主任。这人是个矮个子、大眼睛、大嘴、大鼻子,长了满脸红疙瘩,绰号叫“火神爷”。“火神爷”是地方上有名的士绅,当过曹锟贿选的议员。他到了学校,雷厉风行,每天带着训育员,早、午、晚,三次查堂查斋,闹得学生们无法进行抗日活动。

  有一天晚上自修的时间,人们正围着火炉有说有笑,谈论着抗日前线的新闻。张嘉庆偷偷把一簸箕煤灰架在门楣上,老“火神爷”隔着窗子听着,象是开抗日的会,心上一气,乍起胡子闯进来。把门一推,咔嚓的一声,灰簸箕扣在他的脑袋上,闹了个灰眉土眼。老“火神爷”拍打着袖子大骂:“真是土匪!真是土匪!”又长叹了一声,说:“坐官二十年,斗不了这班子穷学生,无颜见委座了!”他辞职不干了。

  张嘉庆驱逐封建官僚的故事,在保属学生界,象一个传奇的故事在传播。

  今天,这一场风波过去,张嘉庆找不见了江涛。他走到宿舍、教员休息室,都没有找到。最后又找到门楼上,江涛还在那里了望门外军警的活动。张嘉庆伸手拽起他,走下门楼,气呼呼地在他脊梁上擂了两拳,说:“看!差点儿没叫他们把你捕了去。”

  当着军警换岗的时候,小魏骑着车子,带着十几个同学走进来。张嘉庆摇手大喊:“小魏回来了,快快开门!”他指挥人们开了大门,小魏他们急忙冲进来,红头涨脸,满头大汗。刚把门关上,士兵们又把守了门口。张嘉庆从门楼上走下来,楞楞地在小魏脊梁上擂了两拳,说:“你这家伙!差一点进不来了。”他们才几天不见,一见面觉得格外亲热。

  小魏说:“天气热得要命,道儿又不好走,乡村里下了大雨,积水成河,人们怎么能回得来?真是急得心里冒火!”他是前几天带交通队下去送通知的。

  张嘉庆又问:“怎么样?乡村里抗日的空气怎么样?”

  小魏红着脸笑了两声,说:“嘿嘿!没有一个人愿当亡国奴呀!”

  张嘉庆回过头盯着他说:“可不说工作应该怎么办?”

  小魏白净脸、大眼睛。这人极聪明,几何代数一听就会。平时不用功,每次期考却是考在头里。父亲是中学教员,母亲是女子高小学堂的校长。因为有这种方便,他就娶了一个高小毕业的爱人。爱人儿长得挺漂亮,思想也挺进步。每次假期,上午放假,下午就回家了,两个人并肩作战,在乡村里开展工作;她在戏台上演讲妇女放足的好处,脱了袜子伸出脚叫人们看她的天足做起活儿有多么得劲,又多么舒服;秘密发展农民协会,妇女协会,直到开课的那一天才回来。

  小魏在三次学潮里,表现还很积极,张嘉庆介绍他参加了“反帝国主义大同盟”。两个人同桌同房,平时还很亲密。这天小魏在非常匆促的情况下回来,两个人在一块说了会子话,张嘉庆就去找老夏。老夏把张嘉庆的工作谈了谈,张嘉庆说:“你说具体点儿,这总务部长到底干些什么,别攥着拳头叫我猜。这会我脑子里乱,想不出来。”

  老夏说:“这总务部长,具体说就是经管钱财、筹划吃食、解决医药问题。叫小魏帮着你。”

  张嘉庆说:“这个咱办得到。”他也没顾得想一想,点了一下头答应下,就向外走。

  老夏看不对头,赶了两步,又拽回他来,说:“怎么,你也不过一过脑子?大兵围得铁桶一般……”

  张嘉庆不等老夏说完话,梗起脖颈笑了说:“咱干就是!”

  他说着走出来,先到会计科,跟站岗的要了钥匙,打开门开了铁柜,看洋钱票子还不少。又走到厨房里,找着厨子头老王,一块到仓库里,看了看木槽里的面粉,弯下腰抓起一把,在手里攥了攥,撒在木槽里。又在米瓮里抓起一把米,顺着手缝唰哩哩地落下去,腾起一阵米屑冒出瓮口,生粮食的香味,扑在鼻子上。他心上想,面是好面,米是好米,可惜为数不多了!

  学校和外界断绝了联系,几天过去了,张嘉庆也没上厨房里去看一看。一清早小魏就带着老王来找张嘉庆,说:“嘉庆!看怎么办吧,菜一点也没有了!”

  张嘉庆看了看小魏,又看了看老王,呆住脸说:“没有菜吃有什么关系,不吃菜也能过日子。”

  老王说:“你还不知道,平素里菜做得不可口就把饭筒子敲烂了,这咱没有一点菜,怎么能下饭?”

  小魏也说:“才三四天,都把人们饿坏了。”

  张嘉庆怔住眼睛说:“有的是菜。”

  老王没菜做饭,心里发烦,直想和张嘉庆闹脾气。领着张嘉庆到校园里看了看,说:“你看,西红柿、韭菜、黄瓜,能入口的东西都吃光了。连扫帚苗、马齿菜都吃了,那里还有菜?”

  小魏补充说:“再吃,只有面条棵和蒲公英了。”张嘉庆说:“那里有菜,走!”拉着老王走到大榆树底下,扒下鞋子,脱了袜子,说:“拿刀来。”

  老王跑回厨房,拿了菜刀来。张嘉庆把刀把别在腰带上,跐蹓蹓地爬上树去。刚爬到半空中,两只脚打起哆嗦,胳臂也觉得酸软了。几天没有吃到饱饭,有这种心劲,没这种力气了,体力大不如前。他两只手搂住树干,用脚卡紧,把头顶在树皮上歇了一会。倏然间觉得耳朵里隐隐鸣叫。他摇摇头,抖抖耳朵,又顶在树干上。老王在树底下抬起头望着,哗哗大笑了,说:“哈哈!能说不能行,胆小了吧?”

  小魏也摆着手说:“上呀!你上不去了吧!”

  站岗的同学们,离远看见张嘉庆上树去摘树叶,喊着:“总务部长!今天叫我们吃树叶吗?行啊,有树叶吃就能坚持抗日。”

  听到讥诮,他想:“目前,吃菜只有树叶,过几天树叶树皮还要做主粮。爬不上榆树,影响是件大事!”他使劲憋住一口气,一个猴儿爬竿,爬到树叉上,腿裆夹住树桄喘了几口气。扬起刀砍下树枝来,一团团绿油油的枝叶落了下来。砍着树枝,向远处一望,初夏的阳光,晒着千家屋顶,万家庭院,不由得心里喜起来。他看到围墙外头十四旅的岗哨又多又密,象蛛网一样。猛然,一个士兵发现他站在树叉上,象是在窥望什么。举起枪照他瞄准,砰地就是一枪。子弹嗤地一家伙从腋窝里穿过去,几乎把他打下来。这时他两手搂住树干,扣紧了手,跐蹓地滑下树来,蹲在地上,心里噗通直跳。低下头歇了一会,觉得天旋地转,忽忽悠悠,再也站不起来。一会儿身上出了一阵冷汗,一步一拐地走回北楼。躺在床板上,扳起脚掌一看,脚掌上掠去一层皮,翻出鲜红的嫩肉,疼得火烧火燎。身上钮扣蹭掉了,怀襟上也磨烂了一大片。他沉下心,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齤啊齤的睡了一大觉。

  小魏叫厨工们把树枝拉到厨房里,捋下几箩筐叶子。午饭,好歹搁上点面蒸疙瘩,人们都说好吃。江涛端着两碗菜疙瘩,走到北楼上,叫醒了张嘉庆。他擦了擦眼上的眵目糊,坐起来说:“好象做了个梦。”

  江涛说:“你累了!”

  张嘉庆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地吃着,觉得又甜又香,他实在太饿了。手等着吃完了一碗,还不够半饱,睁开两只大眼睛看着江涛。江涛把菜疙瘩一块一块地送到嘴头上,细嚼烂咽,品着滋味才吃哩。看见张嘉庆闲着筷子看着,就说:

  “嘉庆!来,我拨给你点儿。”

  张嘉庆说:“不,你还没有吃嘛!”

  江涛尽尽让让地把半碗菜疙瘩拨给张嘉庆,说:“你吃吧,今日格你出了力气。”江涛立在一边,看着张嘉庆把半碗菜疙瘩吃完,心里才安下来。张嘉庆心里说:“还是老同志呀!同生死,共患难……”他感到平素吃馒头吃肉,并不感觉什么,到了这刻上,只是一点点树叶蒸疙瘩,却深沉地撼动了他。他歪起头问江涛:“外边有信吗?”江涛睁起大眼睛说:“还没有信哩!”他们都在关心着这场斗争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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