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笔记溪野枇杷

第期

溪野枇杷

作者:傅菲

第一次知道枇杷,是在八岁。端午,我走亲戚。亲戚在高山上。我母亲说,你去一次山里吧,你敢不敢去呢?我说,我敢,给我一根棍子,我什么也不会怕。我母亲笑了,露出一口石榴牙。她把扫把棍脱下来,给我,说,棍子可以挑两挂粽子去。一挂,十个,一头挂一挂,我上山去了。那时短粮,山里人更缺吃食,给两挂粽子算是很重的情了。临出门,我母亲交代我:“五月黄枇杷,六月红麦李。回家的时候,记得摘一袋枇杷来吃。”

山上人家,我并没去过。沿途都没人家,爬一座山,深入一个山垄,翻一座岭,下坡,到一个深山坳,便到了。山垄以前去过好几次,随大人去砍柴。山垄经常有豺出没,伸出长长的舌苔,尾巴垂到地上,眼睛放淡绿色的精光。到了亲戚家,正午了。矮小的土屋窝在几棵树下。屋前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一棵树,挂满了黄黄的果子。亲戚随手摘了一碗果子,说:“枇杷正黄了,你吃吃,鲜甜鲜甜。”剥开软皮,浆水流了出来,吮在嘴巴里,口腔凉阴阴。还没开饭,我便把一碗枇杷吃完了。枇杷是小枇杷,蒂上有灰色的绒毛,皮色如咸蛋黄,肉质如金瓜囊。吃一个塞一个,吐出深褐色的硬核,如茅栗。

拎了一布袋回来。我问母亲:“核可以种出枇杷树吗?”母亲说,那当然,哪有核不出芽的。我把枇杷核收集起来,埋在屋后一块菜地里。过了两天,一个老中医给我祖母看病。老中医是祖母的堂弟,戴一副老花眼镜,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懂的。他常来我家吃饭,说话轻言细语,温文尔雅。我说,我种了枇杷籽,会发芽吗?老中医说,舌头舔过的果核,都不发芽。我说,为什么。“你知道世上最毒的东西,是什么吗?是舌头。舌头比蛇毒还毒,没有比舌头更毒的东西了。舌头舔过,毒液进了果核,果核便成了死核。死核是不会发芽的。”我很是伤心。我不该把枇杷全吃了,至少得留十几个,连果肉一起埋在泥土里。

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时间,我问了很多人:“舔过的果核会发芽吗?”被问的人,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怎么问这个问题?炒熟了种子,不会发芽,可舔过的果核会不会发芽,谁知道啊。”

当然,我是相信老中医的话。第二年,果核也真没发芽。山上的亲戚来我家,我说,种了那么多枇杷籽,一棵芽也不发。亲戚到菜地,看了看,说,不发芽,不是因为果核从嘴巴里吐出来,而是这个积水,果核全烂了,怎么发芽呢,下次来,带几棵苗给你种。可能亲戚忘记了,始终也没带苗下山。

在孩童和少年时期,我对植物发芽,抱有浓厚的兴趣。豆子发芽,红薯发芽,马铃薯发芽,洋芋发芽,荸荠发芽,藕发芽,柚籽发芽,谷子发芽,麦子发芽,白菜发芽,樟树籽发芽,我都十分细致地观察过。发芽,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事物了。我还采集过很多花籽,放在破脸盆或破瓦罐瓦钵里,摆在院子的矮墙上,看它们发芽。如野菊、指甲花、酢酱草、三白草、紫地丁、野葱。瓦罐里,装满了湿泥,把花籽撒上去,盖一层泥,浇水两次。花籽每年都发芽。我还玩恶作剧,把扁豆放在火柴盒里,埋在瓦罐,也发芽。可枇杷籽发芽,怎么那样难呢?

村里很少有人种枇杷,不知道为什么。

我外出读书第三年,二姑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枇杷。表弟种的时候,兴哒哒地说:“这是余姚的枇杷,个大,味甜,村里没人吃过这样的枇杷。”我说,一棵枇杷,哪有那么神秘,个再大,也不会比梨大,再甜也不会比红柚甜。表弟说,没有梨大也比棉枣大,肯定比红柚甜,吃起来和蜂蜜差不多。我说,比蜜甜,那不好吃,比蜜甜的东西,就是苦了,甜的极限就是苦,或者酸,而不是甜。过了三年,枇杷生了满枝,果真个大蜜甜。二姑是个细心的人,枇杷吃完了,还把枇杷叶摘一些,洗净,晒干。她说,老中医的堂舅嘱咐几次了,枇杷叶煎水喝,治咳嗽,是上好的咳嗽药。可收进了阁楼的枇杷叶,一次也没煎过水当药喝。有人咳嗽了,还是去鼻涕糊诊所打一针,开几粒药丸吃。二姑却乐此不疲,年年摘年年晒。

二姑的枇杷树下,每年都会发枇杷苗。我大哥觉得枇杷细皮嫩肉,好吃,挖了一棵栽在自己院子里。院子不大,却种了好几种果树,有枣树,有柚子树,有橘子树,有梨树。还种了两棵葡萄。葡萄藤抽疯一样,爬满了屋顶,也爬满了树梢。大嫂拿一把剪刀,把葡萄藤剪了,说,两株葡萄害死人,葡萄喂了鸟,其它果树也不结果子。枇杷树在橘子树下,长得慢,长得艰难,一年也发不了几支新枝,更别说结果了。我说,大嫂,你爱吃橘子,还是枇杷呀。大嫂说,枇杷当然好吃呀,汁多无渣。我拿起柴刀,把两棵橘子树砍了。大哥看见晒干了的橘子树,说,橘子也甜,砍了多可惜,年年结果呢。我说,哪有那样的好事,巴掌大的地方,想吃枇杷又想吃橘子,橘子十块钱五斤,枇杷十块钱一斤,你说怎么选啊。

过了三年,枇杷树高过了瓦屋。

枇杷叶肥,密集。阳光难以到达地上,树下阴湿,长蠕虫,蚯蚓也会爬出地面。树下成了鸡的粮仓。鸡,咯咯咯咯,出了鸡舍直奔树下,觅食,趴窝,还生下鸡蛋。烧饭,打一个番茄蛋汤,大嫂开菜柜,摸摸,鸡蛋没了,她转到枇杷树下,捡一个上来,打进锅里。大嫂咯咯咯笑了,说,还是枇杷树好。也有烦的时候,夏天阴湿处,多虫蚊。虫蚊多,蜘蛛也多,满树都是蜘蛛网。大嫂用一个稻草扫把,戴一顶斗笠,撩蛛网。

每年初春,我会把院子里二十几棵果树,修枝。我穿一件十几年前的劳动布衣服,戴一顶斗笠,戴一双黑皮质大手套,一棵一棵修剪。修剪完了,也夜边了。枇杷树最难修剪,枝桠多,又粗,又不直条,爬上树,蛛网也会蒙上脸。但我还是乐意修剪,修剪过的果树,树冠如盖,果实压枝。四月末,站在楼上,看枇杷树,杏黄绿叶,甚美。

枇杷、樱桃、梅子,并称“果中三友”,都是我们十分喜爱的水果。梅子树,我没见过。樱桃好吃难栽,是俚语。我栽过四十几株樱桃,却没一株活下来。从樱桃基地拉了一板车秧苗,种了七亩多地。头三个月,樱桃树都活了,三五天,毛绒绒的绿叶,从枝节发出来。我便估算着,三两年,樱桃可自己采摘了。可入夏,叶子软塌塌,半个月,全死了,枝杆火麻杆一样,脆断,折一下,啪啪啪,水气干了。枇杷树是蔷薇科植物,也是易于栽种的植物。秋末初冬,枇杷树开花了,一束一束,花瓣如盛雪。花开了,雪也从山尖盖了下来。枇杷开花迎雪,梅花则斗雪。唐代诗人羊士谔(约年——年)写过《题枇杷树》:“珍树寒始花,氤氲九秋月。佳期若有待,芳意常无绝。鰯鰯碧海风,濛濛绿枝雪。急景有余妍,春禽自流悦。”

有一次,我在横峰还是在井冈山,记得不确切了,听一个人无意间说起,枇杷树是做琵琶最好的材质。我听得心嘣嘣直跳。琵琶为什么叫琵琶,是因为枇杷树做材质而来的。说的人,让我佩服五体投地。我回到上饶,直扑琴行,问修琴师傅:“琵琶是用枇杷树做的吗?”修琴师傅愣愣地看着我,说,硬木音箱发出的声音,更悠扬,可细腻可宽阔,音质好,易共鸣,枇杷树不是硬木,不适合做音箱。他一棍子把我佩服的人打死。修琴师傅说,通常是由鸡翅木,铁梨木,花梨木,白酸枝,红酸枝,黑酸枝,紫檀等硬木制作琵琶音箱。

我有些灰心丧气。我又查资料,为什么叫琵琶,为什么叫枇杷?汉代刘熙《释名?释乐器》:“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批把是骑在马上弹奏的乐器,推手为批,引手为把,遂名批把。“王玉”作上偏旁,为弦琴类,遂名琵琶。有一种树的叶子为琵琶形,即梨形,世人取象形之意,把这种树叫枇杷。

让我心嘣嘣直跳的,不仅仅是琵琶,还有白居易。我简单的大脑里,还没产生《十面埋伏》,或《塞上曲》,或《醉归曲》,或《大浪淘沙》,或《琵琶语》的旋律,白居易的《琵琶行》便喷射出来。还好,白居易写过一首《山枇杷》:

深山老去惜年华,况对东溪野枇杷。

火树风来翻绛焰,琼枝日出晒红纱。

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

争奈结根深石底,无因移得到人家。

深山老去,许是一种最好的命运。枇杷树本是寻常之树,进不了华贵的庭院,进不了高雅的园林,溪野便是去处。去处即归处。人都是实用主义者,眼皮翻开,势利如狼。枇杷因了味美,止咳养五脏,也多栽种枇杷树。若枇杷不可食,有几人会知道枇杷树呢?

本名傅斐,年生,江西广信人。乡村研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天涯》。有《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故物永生》等12部作品面世。

主编短评:

在傅菲老师的眼里,世间所有事物,都跟人一样有血肉感情,值得感恩和敬畏。《溪野枇杷》这篇散文,傅菲以他自己种下泥土的枇杷籽为什么不发芽为切入点,通过写枇杷的形色、味道、生长、开花、结果等,来告诉我们那些生长于溪野的寻常植物,因世间的实用势利而被视为珍贵的品种。在写法上,傅菲采用他所擅长的讲故事的形式,写他送粽子到山上亲戚家,吃到一碗鲜甜的枇杷,回家后把吃过的枇杷的果核下种,再听一个无所不知的老中医解释:“舌头舔过,毒液进入了果核,果核便成了死核。”当然就不发芽了,也是对人世的暗喻。然后又转向表弟种的余姚枇杷籽不但发芽,还长得很好。如此曲折趣味的故事,把枇杷这种易种的植物渐渐推向更广阔的空间更深邃的生活,使人读了有很强的着陆感,有酒醉后的满目青山。文章最后以枇杷的古诗引伸出作者对生命的思考,使文章显出了沉实的厚度。

傅菲的文字一开始就使我们激情阅读,渐渐进入网状文思体系,在场性的当下体验与记忆中的生存过程交融渗透,使人温暖,让心灵丰富。没有一段甚至一句让我们一无所获空手而归的失望,而给人与作者共同探险的希望,途中既有风景,故事,又有圣者般的思考。

诗性情怀、小说式叙事结构、广阔而深邃的描写、对生命万物经久的思考,这四个写作上的特点,几乎贯穿了傅菲15年里的每一阶段散文创作之中,他每个阶段的创作都定下了各自的基调和主题,无论是《星空肖像》对乡村人事的悲悯、《南方的忧郁》对南方人文全景式的描绘,还是《故物永生》对南方乡村传统事物的追忆,都包含着这四个写作特点,带着傅菲天性中的淡远忧伤,深沉的怀念。在循序探寻生命奥秘达于文字的同时,傅菲更勇于跨越,一是蒙太奇式的时空交换,二是多种文体相互融合。所以每当读他的散文,我们总感到渐次被引进一种越来越广阔空明的境域里,紧随文字的节奏,让心灵释放出更大的能量。《溪野枇杷》也会给我们这样的阅读效果。文章多短句,相关的植物知识开花般亮出,描写精确、静美,偶出闲笔,如“我母亲笑了,露出一口石榴牙。”“枇杷开花迎雪,梅花则斗雪。”“去处即归处”,别有意味。结尾一句,更是点睛之笔。而我们通常不但不知怎样点睛,还把龙眼用一把泥给封死了。

山野植物被带着傅菲呼吸的文字被唤醒,古朴苦难的乡村展开了它真实的灵魂。我们这一代生长于农村谋生于城市的读者和作者,时常为傅菲这样的文字激动不已,但又不知道如何亲身去体验和叙写。思想的星空一直存在着它无限发光的坚硬的内核,我们置身其中因无所感知而迷惘。其实傅菲的散文就是星系中这样的一颗星球的内核,只要我们仰望它,它就时刻在我们的心灵里闪烁着。

《溪野枇杷》是傅菲写赣东植物新书《草木:古老的民谣》中的一篇。该书由湖北科技出版社于年彩色出版。

《城市笔记》约稿

发表在《城市笔记》的作品,稿费标准:字内元,字内元,字以上每篇元。约稿以千字小小说为主,优秀作品字数适当放宽至0-字内,散文择优刊发,并配发相应的主编短评。来稿请附作者近照及简介,每周六出刊。

■栏目主编:刘树林■

投稿邮箱:aacs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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