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易辨: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
今年初冬,就算是百花之域的岭南也有点花容零落,少了些许色彩,独独门诊门前一墙牵牛花依旧姹紫嫣红,甚是慰藉这凉冬的视觉和心情。正是:暖日凉风蓝紫花,沉凝回首思年华。思绪回到当年在京城跟师父学医的时候,恩师有一组方根,临床运用出神入化,常用于肿瘤等疑难杂症,疗效显著。方中就有牵牛子一味,想今独自一人闯荡江湖,辛酸备尝,方忆念那些年有良师敦促,益友磋商,其乐融融。
当年初习医,于恩师组方心法尚未完全了解,故而归来舒卷查阅各家本草关于牵牛子药性之记载。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关于牵牛子的药性和临床运用历史上居然几经辩论,至今尚未统一,只是各家临证各自灵活运用发挥罢了。细思也是如此,大凡格物致知,圣人君子之事也,洞察物性,需要体悟天地自然,能尽一物之性情谈何容易?故而牵牛一药的认识和运用情况也是所有中药的情况了。
再者,牵牛子,本经没有记载,故而张仲景也没有明示用法。最初见于晋代陶弘景《名医别录》,别录又名神农本草经集注,弘景先生收集晋代以前名医研读本经,临证用药的经验集合,在我国本草学里面的地位是仅次于本经的存在。《别录》载:牵牛子,味苦,寒,有毒。主下气,治脚满水肿,除风毒,利小便。可谓言简刚中,本来大道至简,直中要害。
到了金元时期,四大家里面的刘完素和张子和都有关于牵牛子的运用。如刘完素治水蛊胀满,用黑白丑各二钱,大麦面四两,和作烧饼卧时烙熟食之,以茶下。降气为验。张子和治胸膈食积,用牵牛末一两,巴豆霜三个,研末,水丸梧子大,每服二三十丸,食后随所伤物汤下;诸水饮病,张子和云,病水之人,如长川泛溢,非杯杓可取,必以神禹决水之法治之,故名禹功散(黑丑四两、茴香一两炒,为末。),每服一二钱,以生姜自然汁调下,当转下气也。刘张两家着实继弘景而后,善用牵牛者也,在两位大家手笔用之确实如关公耍大刀,游刃有余,奈后之学者功力未到每每运用不合证情则错谬百出。故而四大家稍后于刘张的李东垣老人出而特意辩论之,可谓精辟独到。现摘录如下:
杲曰:牵牛非神农药也。《名医续注》云:味苦寒,能除湿气,利小便,治下注脚气。此说气味主治俱误矣,何也?凡用牵牛,少则动大便,多则泄下如水,乃泻气之药。其味辛辣,久嚼猛烈雄壮,所谓苦寒安在哉?夫湿者水之别称,有形者也。若肺先受湿,湿气不得施化,致大小便不通,则宜用之。盖牵牛感南方热火之化所生,火能平金而泄肺,湿去则气得周流。所谓五脏有邪,更相平也。今不问有湿无湿,但伤食或有热证,俱用牵牛克化之药,岂不误哉?况牵牛止能泄气中之湿热,不能除血中之湿热。湿从下受之,下焦主血,血中之湿,宜苦寒之味,反以辛药泄之,伤人元气。且牵牛辛烈,比之诸辛药,泄气尤甚,其伤人必矣。《经》云:辛泄气,辛走气,辛泄肺,气病者无多食辛。况饮食失节,劳役所伤,是胃气不行,心火乘之。肠胃受火邪,名曰热中。脾胃主血,当血中泄火。以黄芩之苦寒泄火,当归身之辛温和血,生地黄之苦寒凉血益血,少加红花之辛温以泄血络,桃仁之辛温除燥润肠。仍不可专用,须于补中益气泄阴火之药内加而用之。何则?上焦元气已自虚弱,若反用牵牛大辛热,气味俱阳之药,以泄水泄元气、利其小便、竭其津液,是谓重虚,重则必死,轻则夭人。故张文懿云:牵牛不可耽嗜,脱人元气。见人有酒食病痞者,多服牵牛丸散,取快一时。药过仍痞,随服随效,效后复痞。以致久服脱人元气,犹不知悔也。张仲景治七种湿热,小便不利,无一药犯牵牛者。仲景岂不知牵牛能泄湿利小便乎?为湿病之根在下焦,是血分中气病。不可用辛辣之药,泄上焦太阴之气。是血病泻气,使气血俱损也。《经》云:毋盛盛,毋虚虚,毋绝人长命,此之谓也,用者戒之。白牵牛亦同。
牵牛药性,至东垣一变,连性味都改了为辛热,与别录所载苦寒相反。考《内经》: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阴阳判然,不可不厘别也。东垣老人于牵牛的药性运用有发明创见:认为是泻上焦太阴肺的湿气,是入气分之药,对于下焦血分之湿气则不能滥用。李的得意弟子王好古继承李的学术思想有所发展认为:牵牛以气药引则入气;以大黄引则入血。利大肠,下水积。色白者,泻气分湿热上攻喘满,破血中之气。金元四大家的最后一位朱丹溪先生则是刘完素的再传弟子,大概觉得前面几位都说的差不多了,就补充道:牵牛属火善走,黑者属水,白者属金。若非病形与证俱实,不胀满、不大便秘者,不可轻用。驱逐致虚,先哲深戒。
至明代李时珍著《本草纲目》,诚为我国本草学之集大成。业界有同行贬讽李氏纲目,搜罗博杂,愈失本经宗旨,诚有之,不过作为后世学者,没有神农之赤鞭,扁鹊洞垣一方之目,这种工作量巨大的整理工作也是难能可贵,关键是李氏通过整理,自己融入历史的智慧里面,提炼成就了自己的高超医术,又岂足与外人道哉?观李氏整理有:
1、味甘,有小毒。治痃癖气块,利大小便,除虚肿,落胎(甄权)。
2、味莶,得青木香、干姜良。取腰痛,下冷脓,泻蛊毒药,并一切气壅滞(大明)。
3、多食稍冷,和山茱萸服,去水病(孟诜)。
4、除气分湿热,三焦壅结(李杲)。
5、逐痰消饮,通大肠气秘风秘,杀虫,达命门(时珍)。
6、宗奭曰:牵牛丸服,治大肠风秘壅结。不可久服,亦行脾肾气故也。
7、时珍曰:牵牛自宋以后,北人常用取快。及刘守真、张子和出,又倡为通用下药。李明之目击其事,故著此说极力辟之。然东汉时此药未入本草,故仲景不知。假使知之,必有用法,不应捐弃。况仲景未用之药亦多矣。执此而论,盖矫枉过中矣。牵牛治水气在肺,喘满肿胀,下焦郁遏,腰背胀肿,及大肠风秘气秘,卓有殊功。但病在血分,及脾胃虚弱而痞满者,则不可取快一时,及常服暗伤元气也。一宗室夫人,年几六十。平生苦肠结病,旬日一行,甚于生产。服养血润燥药则泥膈不快,服硝黄通利药则若罔知,如此三十余年矣。时珍诊其人体肥膏粱而多忧郁,日吐酸痰碗许乃宽,又多火病。此乃三焦之气壅滞,有升无降,津液皆化为痰饮,不能下滋肠腑,非血燥比也。润剂留滞,硝黄徒入血分,不能通气,俱为痰阻,故无效也。乃用牵牛末皂荚膏丸与服,即便通利。自是但觉肠结,一服就顺,亦不妨食,且复精爽。盖牵牛能走气分,通三焦。气顺则痰逐饮消,上下通快矣。外甥柳乔,素多酒色。病下极胀痛,二便不通,不能坐卧,立哭呻吟者七昼夜。医用通利药不效。遣人叩予。予思此乃湿热之邪在精道,壅胀隧路,病在二阴之间,故前阻小便,后阻大便,病不在大肠、膀胱也。乃用楝实、茴香、穿山甲诸药,入牵牛加倍,水煎服。一服而减,三服而平。牵牛能达右肾命门,走精隧。人所不知,惟东垣李明之知之。故明之治下焦阳虚天真丹,用牵牛以盐水炒黑,入佐沉香、杜仲、破故纸、官桂诸药,深得补泻兼施之妙。方见《医学发明》。又东垣治脾湿太过,通身浮肿,喘不得卧,腹如鼓,海金沙散,亦以牵牛为君。则东垣未尽弃牵牛不用,但贵施之得道耳。
观李氏所举自己的两则验案和东垣的处方可谓博览诸家后,神妙运用牵牛者矣。是又宗东垣而不泥东垣,有功于东垣者也。
后清代陈士铎《本草新编》对于牵牛子的运用又有新解:
牵牛,味辛而苦,气寒,有毒。虽有黑、白二种,而功用则一。入脾与大小肠,兼通膀胱。除壅滞气急,及痃癖蛊毒,利大小便难,并脚满水肿,极验。但迅利之极,尤耗人元气,不可轻用。虽然不言其所以不可轻用之故,而概置不用,亦一偏之辞也。
夫牵牛利下焦之湿,于血中泻水,极为相宜,不能泻上焦之湿。于气中泻水,未有不损元气者也。李东垣辨之至明,似无容再辨,但未论及中焦也。
中焦居于气血之中,牵牛既利血中之水,安在中焦不可半利其血中之水乎。嗟乎!水湿乃邪也,牵牛既能利水,岂分气血。但水从下受,凡湿邪从下受者,乃外来之水邪,非内伤之水邪也。牵牛只能泻外来之水,而不能消内伤之湿。
上焦之水肿,乃气虚不能化水,故水入之而作胀,久则与水肿无异,故用牵牛,往往更甚。下焦之水肿,若是气虚,用牵牛迅逐,亦每无功,与上焦正相同。是真正水邪,用牵牛利之,始效验如响。可见,牵牛只可治外来之水,而不能治内伤之湿也明矣,非止治血中之水,而不治气中之水也。然则,外来之水与内伤之水,何以辨之?亦辨之于皮内而已。
外邪之水,手按皮肉必然如泥。内伤之水,手按皮肉必随按随起,即或按之不起,必不如泥而可团捻也,按之或起或下。起者又有分别,按之即起者,气虚而犹有命门之火也;按之久而不起者,气虚极而并少命门之火矣。按之如泥者,必须用牵牛以泻水;按之不如泥,而或起或不起者,必须用补肾中先天之气,而又加健脾开胃,以益后天之气,始能奏功。倘亦用牵牛,岂特耗气而已,有随利水而随亡者矣,可不慎乎。予所以表牵牛之功,而并辨东垣论药之误也。
牵牛治外来之水,而不治内伤之湿,余已明辨之矣。然而牵牛治外来之水,又各有异。夫外来之水,有从下而外入者,有从中而外入者。从下而外入者,乃从脚而入也;从中而外入者,乃从腰脐而入也。世人只知外邪之水,从脚而入,未知从腰脐入也。从脚入者,其脚先肿,人易识;从腰脐入者,其腰重而脐肿,人难识也。水肿不分脚与腰脐,而概以牵牛泻水之湿,毋怪其有不效也。然则用牵牛之法,又乌可不分别之乎。凡治水从脚入者,用牵牛、甘遂以消之。若水从腰脐入者,用牵牛于白术之中,一剂而腰重除而脐肿平,三剂而腰脐俱利矣。
是陈氏似乎于东垣和时珍之论未加深究,而径直指出牵牛“牵牛只能泻外来之水,而不能消内伤之湿。”之论。以资一参。
通过上面对历代各名家的论述梳理,我们其实对于牵牛的药性和效用大概已经有了自己心里的“哈姆雷特”了,笔者赏花之余却也有神会领悟之处,姑且表道出来,以供探讨云云。
其实,古人起名就包含大智慧,为什么叫牵牛子?李时珍引陶弘景说是: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谢药,故以名之。其实就隐藏一些玄机,《东周列国志》里面就有“赤衣小儿童谣”的事迹,可见上苍示人往往随形现化。为什么牵着牛来谢药?可见要解读此药,需要从牛入手。牛,是十二生肖的第二位,十二地支为丑,故而牵牛子又叫黑丑白丑;十二消息卦是地泽临卦,临卦的错卦为天山遁卦;在一日时辰是丑时,足厥阴肝经所旺;在一年是腊月季冬;故而五行的属性是水之季含土木之性。如果把“牛”理解为病人的基础病理状态的话,那么“牵牛”之药性就是能精准解决这种病理状态的良药了。下面我们先从阴阳五行的大象层面来看看“牛”代表的病理状态:
易演阴阳,上面我们提到牛的象就是一个地泽临卦。
《临》:元亨,利贞。至于八月有凶。
《彖》曰:临,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至于八月有凶”,消不久也。
《象》曰:泽上有地,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
初九,咸临,贞吉。
《象》曰:“咸临贞吉”,志行正也。
九二,咸临,吉,无不利。
《象》曰:“咸临吉无不利”,未顺命也。
六三,甘临,无攸利;既忧之,无咎。
《象》曰:“甘临”,位不当也。“既忧之”。咎不长也。
六四,至临,无咎。
《象》曰:“至临无咎”,位当也。
六五,知临,大君之宜,吉。
《象》曰:“大君之宜”,行中之谓也。
上六,敦临,吉,无咎。
——《周易·地泽临卦》
上地下泽为临,泽上有地。泽为兑卦,西方;地为坤卦,西南方。卦辞“元亨利贞”之后,就是“至于八月有凶。”八月,对应十二地支就是酉,在一天是酉时,足少阴肾经所旺;在一年是八月是仲秋,五行属肺金当令,卦象就临卦的综卦风地观卦。为什么到了八月会有凶?因为临卦的性质使得当肾经所旺则受土克,肺金当令则不得降气也。泽上之地,一片阴沉,故而气不得流通下降周流,以应肺金西方问题,风毒、气不下而由成;地下之泽,汪洋一片切不得流通,肾水为土所制,以应北方肾水的问题,脚满水肿、小便不利之所生。
牛为丑,季冬之月,故而属水中之土,又有向相火风木过渡的趋势。当此之时,土壅则水滞而为脚满水肿,气滞则气不下,三焦水气俱滞则小便不利,风木相火滞则成风毒。
那么,牵牛子的药性就是临卦的错卦天山遁卦。
遯(艮下乾上)
《遯》:亨。小利贞。
《彖》曰:“遯亨”,遯而亨也。刚当位而应,与时行也。“小利贞”,浸而长也。遯之时义大矣哉!
《象》曰:天下有山,遯。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
初六,遯尾,厉,勿用有攸往。
《象》曰:“遯尾”之“厉”,不往何灾也?
六二,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
《象》曰:“执用黄牛”,固志也。
九三,系遯,有疾厉,畜臣妾吉。
《象》曰:“系遯”之“厉”,有疾惫也。“畜臣妾吉”,不可大事也。
九四,好遯,君子吉,小人否。
《象》曰:“君子好遯,小人否”也。
九五,嘉遯,贞吉。
《象》曰:“嘉遯贞吉”,以正志也。
上九,肥遯,无不利。
《象》曰:“肥遯无不利”,无所疑也。
——《周易·天山遁卦》
天下有山,遁。遁卦,上面四个阳爻,下面两个阴爻,阳气自上而直下,下面滞留之水难敌一泻千里之气势而随之隐遁而走也。上天乾卦纯阳之气携艮卦上爻之阳共凑山中和山底之暗流而遁。乾卦阳刚之气化苦味,故而下气;日月普照而萤烛无光,风毒得除。艮卦耸天之性而化寒气,寒而得阳动之气,故而入肾化气疗脚满水肿,利小便。其中,六二为阴阳之交,其爻辞更说道: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黄牛,就是对临卦而言的,更明确指出此牛属黄,为土气所禀赋,生出种种事端,此卦此药能革之而化解;胜说,就是可以胜临卦的下卦兑卦,遁去壅滞水泽之义也。
下面我们再看看牵牛生成具象。《别录》载:牵牛,作藤生,花状如扁豆,黄色。子作小房,实黑色,形如球子核。比来服之,以治脚满气急,得小便利,无不瘥。此药始出田野人牵牛易药,故以名之。又有一种草,叶上有三点,世因以名三白草,其根以治脚下气,亦甚有验。
牵牛藤蔓向上而生,沿墙高达数米,类人身三焦元气别使而维络全身水道气道也,起于下焦肝肾,上达中上二焦,疏通流转不息,故能下气利水。沿墙而生,生长环境需潮湿阴凉,故而禀寒性而利水道。
叶,纲目载三尖,考时珍江南人也,岭南为炎方,得火气之纯正,故而岭南牵牛花多为五尖七尖为多,偶有三尖者,发育未全也。此亦“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之生成数也。得火气不足故而为木之生数三,得火气而足,则现此物天然之火土之数,故而其味苦。
花色,有红有白,蓝紫色为多,此亦北方水色而兼相火木化,君火火化和燥金金化之象,故而气寒。花形如喇叭,自下而上观之则肝肾元气上充,自上而下观之则肺卫中气肃降归元之象,亦合别录所载药性之理。
子实,有黑白两种,诸子皆降,药用取子,取其下降之性也,色黑入肾属水,色白入肺属金,形如膀胱,利水道也。
故而,《名医别录》里面说牵牛子的气味是寒苦,是准确无误的,有毒,是指其药性雄壮,大雄大力之药也。而所列的四种主治也是经过提炼升华的,真正的言简刚中。后世的补充属于大德辈的锦上添花,抓住其本质去理解,即可豁然开朗。
构思旬日,执笔两夜,稿成晦日,此亦遁之义乎?博雅君子,其斧正之。
己亥年十月晦日谢胜蓝证诚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