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称呼别人为“X爷”的是一种尊称,并不是指对方上了岁数,和叔叔伯伯是一个辈分的,真正上岁数的老人,和爷爷同辈的,则呼之曰:“X爹”,如“大爹”“二爹”“三爹”等,大、二、三是在家中的排行。
东边三爷家中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都成家生子了,唯独他四十多了还打着光棍,三爷和我叔叔是师兄弟,都从“西边三爷”学的木匠手艺。这位“西边三爷”和我父亲同龄,有两个儿子,眼珠子大而凸出,看起来有点傻气,大儿子前年结了婚,小儿子喜欢和我玩,在北京做装修。东边三爷和我叔叔学成出师以后,也随南闯北的做了几年木匠,好像都不如意,遂又回家跟她母亲一起做田了,我们家管“种地”叫“做田”。
三爷力气大,嗓门也大,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文乎文乎的,书倒没念多少,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文屁冲天”。吃饭都是用大醢碗,菜堆在饭上,快到鼻尖了,一餐都是两三碗。我还见过他直接用盆子吃饭,盆子是蓝边的,口大底深。因为力气大,干农活就不怕,一担粪挑个两三里地,不吭不喘。这几年农产品突然变得值钱起来了,在家做田收入也颇为可观。老家对田亩面积的算法,我至今都没弄明白,基本单位是“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担”,升、斗、担都是量米的单位,怎么用来量田?“一斗种”的田我估算过,大概平米,一亩不到,我家算比较多的,约17斗,十亩多一点。
三爷家承包了一口鱼塘,说是承包还不如说“霸占”更合适,鱼塘就在他家门口,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心理上就认为是自家的!没听过他向村里交过钱。鱼塘公口(面积)倒不是很大,一亩多,可就这一亩三分鱼塘,三爷像画地图一样给改造了一番,从中间垒起一条土埂,上面可以走路,直通对过!算是分成了两个塘。右半边又垒了一道埂,挖的比较深,供村里人淘米、洗衣之用,这几年用塘里水的人不大多了,嫌脏。左半边种的莲藕,养的鱼。
记得小时候他们家总是门庭若市,一大清早,村里的姑姑婶婶们一家搬着一个大红塑料盆到塘边洗衣服,你方唱罢我登场,槌棒敲在青石板上“嘣、嘣、嘣”一下一下的响着,此起彼伏,蔚为壮观!城里现在都用洗衣机,说槌棒估计是没几个知道了,哎!王维有诗: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浣女即洗衣女子也。他们家的菜园子就在旁边,取水不费事。到冬天把塘里的鱼捞上来在村里卖,他卖鱼不讲价,“鲢子三块,鲫坷子(鲫鱼)四块,混子(草鱼)六块,乌鱼(黑鱼)十块,比街上(镇上)只会便宜!”他在村里兜售着,其实跟街上差不多,只不过他家的鱼新鲜而肥美,我甚爱。母亲形容他:卵蛋子吐出来都是钢的!是说一个人算账算的精,不能吃亏之意。母亲性子直而豪爽,不忌粗口。
这几年三爷在家又开始养猪,十几头大肥猪,还在村口,远远地就能听到大猪小猪“嗷嗷”的叫,迎着风几里地都能闻到骚臭味。一年三节(端午、中秋、过年)都会杀猪,杀猪就得请人,一个人杀不了。几个大汉逮住猪的后腿,按倒在地,五花大绑的上了刑台,猪在上面悲怆的嗷嗷叫,简直就在“嚎”了!一刀子下去,血沫子直喷,呜呼哀哉!但愿下辈子别再做猪了,做人吧!杀了猪照例吃一顿“杀猪饭”,猪肉在村里就卖完了,不用去别的村。三爷还有杆枪!土枪,打出来的是霰弹,一粒一粒如绿豆大小的铅弹。三爷用这杆枪晚上打黄狼子,獾子,野鸡,野兔,他可不管什么保护不保护,多数都卖,偶尔也吃。晚上九、十点钟总能听到“砰、砰”的枪声!
去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听村里人说三爷结婚了,经人介绍的。对方是个二婚,没有小孩,常年在北京当保姆,不外乎就给人家洗衣做饭,接送小孩上下学。他女人我见过,个子挺高,梳一条马尾巴辫,三十五岁上下,人很和气。他结婚照规矩家家散糖,村里年长的婶婶们都说:“不容易哟,四十多岁讲个人(在老家白话里,管结婚叫讲人),没个女的浆洗咋中哦!”家里粉刷一新,空调、洗衣机、彩电、冰箱、太阳能一样不缺,村里人都为他高兴呢!
三爷肯帮忙,哪家要是有点事,只要叫他,定是热心热地。因为跟叔叔是师兄弟,几年前爷爷过世时,着实忙前忙后了好几天。每次见了我父亲,老远的就扯着脖子喊:“大老板啊,忙什么咋?”此大老板非生意场之大老板,亦尊称而已。见了我母亲总是“老嫂子”,似乎母亲真的很老一样。
离开家乡五六年了,可每次回去,村里的人、物永远那么实称,见到我,总会客气的问候一句:“哟,大先生好张(什么时候)来家啦?”村子虽小,“然三五户人家亦不废诵读”。书读的越多越受尊重,他们知道读书少的苦处,可是书读的越多,真的越好吗?三爷,您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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