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游魂

《故乡》文中提到的朋友看了文章后,与我相约要带我去看看他曾经生活的地方。我虽四海为家,但那片土地是他心中的魂之所归。

“这里过去是两片大水塘,一个养鱼,一个种藕。”他指着居民楼林立的一大片土地说。我看着眼前的灯火通明,相互追逐的孩子,背手聊天的大人,听着他的描述使劲在脑海中描绘这里曾经的情景却依旧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如今的繁华是曾经的荒芜。我唯一能想到的是那片藕塘中,每到夏季一定是荷花荡漾的美好。他接下来的描述替我补齐了剩下的场景。

“我们都爱去鱼塘玩,夏天去里面游泳,但确实听说淹死过人。一点坡度都没有,直来直去的堤坝,小时真是大胆,都不会游泳就敢坐在池边玩,四周全是芦苇,底下还都是淤泥,我们也就在最近的地方下水趟趟。冬天,这里冻上厚厚的冰,死冷死冷的,一群小孩还是棉袄棉裤,那也在上面滑冰,好玩极了。”

我们儿时生活的那座城,虽不是出生地,但却是成长地,城和我们一起成长。80年代初的那座城,几乎四处荒地,低矮的平房鳞次栉比,偶有的高楼突兀地零散伫立着,与风吹摇曳的野草,若隐若现的磕头机搭配着。姥爷时常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看拆和盖,机器声轰鸣,吊臂僵硬地左右挥舞着,将砖和土和沙从这头抓起那头松手。他叉着腰看城市建设时,我在荒原野草间找寻着野花。楼越盖越多,荒地越来越少,野花在四季变换中找不到家。

我家因为姥爷是高工的缘故,一搬来就住进了楼房。朋友比我早来一年,他家是平房。一排楼房的空地前,三三两两地停着几辆汽车,他站定说:“这块地方,就是我过去的家。我们搬走后,平房拆了。”跟他相比,我尚且幸运,在那个城中先后辗转了三个住所,它们至今都还在,可他的家随着他童年的度过,举家的搬迁却永远消失了。他说,那是一间70平米左右,带小院的平房,没有属于自己的厕所,好在公厕离得并不远。那一刻,我的思绪飘到了北京四合院的那段日子里,去个厕所要先拐出迷宫一样的大院,还得错开早高峰,冬天的冷风催着你赶紧来,赶紧走。看着眼前的朋友,沉浸在自己的童年往事中,我赶紧把思绪拉了回来跟着他的话头走。

他清晰地比划出,哪是厨房,哪是院,哪是卧室,甚至还记得葡萄藤搭在了何处。院前住的谁家,旁边住的谁家,孩子们在门前的过道上疯跑,蹿进刚盖的楼房的第一个单元里,弹弓、皮筋加纸叠的子弹,一波楼上,一波楼下玩着敌我游戏。小学与他家只有一墙之隔,穿过一个小门,背着书包上学去。院里马路两侧相隔不远,各有一栋二层小楼,那是当时的百货商场,充斥着现在看来并不起眼,但当时在大人和孩子眼中稀罕物的各色日用品。而现在,它们分别成了社区服务中心和培训教育机构。他就读的小学换了名字,新盖了教学楼,除了地点没变,其他的都变了。

夜色中,他有点转向,想带我看看当年的卫生所却怎么也找不到地方。我一抬眼,**卫生所的字样赫然立在眼前。我一指,是那吗?他连忙点头。我的天!我们院的卫生所,只占了单身宿舍楼的其中两间屋子,一个看诊开药,一个注射拿药。他儿时的卫生医院,自己有一个院子,一栋大楼,那气派程度现在看不算什么,当年想来也是个有排面的地方。

他说:“小时我们都去卫生所捡那种输液的管子。。。”

“用来做手镯是么?”听他提到那个管子,我顿时来了精神,抢过话头。

“做什么手镯!我们拿来做水枪,里面灌满了水,挂在脖子上,一边走,一边滋水!”他边说边比划了个围着脖子挂一圈的动作,用鄙视和诧异的交替的眼光看了看我。

好吧,不得不承认,我忽略了性别差异这事。那管子,可是当年我们女生的挚爱,里面灌上油,把婚礼上用的彩纸剪碎塞进去,挽在手上转一圈,两头用火柴棍堵死,华华丽丽的手镯就做成了。当年,谁手上戴着一圈又一圈blingbling的自制输液管手镯简直就是女生中的公主。我对此流了很久的哈喇子,是因为没有输液管的来源,后来终于有个小朋友分了一只她不要的给我,小心翼翼了很久都舍不得戴,生怕戴不好,漏了油,就再没有了。

在那一扇扇透着温馨灯光的窗下,他挨个给我指,这是谁谁谁的家,那是谁谁谁的家,这家现在搬到哪去了,那家如今人口所剩无几。这里的空场,原来也都是跟他家一样的平房,现在变成了公共健身场,那一排平房当年是领导聚集区,现在好像也没什么人住了。过去不起眼的独门独院,现在都成了好东西。

夜市的灯火通明,小饭馆的门前支起一张张桌子,夏夜的空气里弥漫着啤酒的气息,酒杯前的人们眼中流露出迷离的光,零售的小贩们开始收摊,有人低头看着手机。他带着我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前方的路黝黑黝黑的。他开始四下张望,不停寻找:“我想带你看看过去那片菜市场,可好像找不到在哪了。”我指着不远处黑暗中的一堵高墙:“是那吗?是不是拆掉,还没建新的,就先围起来了?”他探头探脑地看了半天,只能依靠回忆中大概的位置猜测就是那里。

我们的游览到此结束。我回望来时路,刚才我们穿梭的电线杂乱缠绕其中的一栋栋破旧的老楼,昏暗的路灯透着柔和的光,在一片静谧的夜色中昏昏欲睡。他说,儿时觉得家前后左右这一片,就是全世界,根本没感觉这一亩三分地外还有另外一番天地。而他曾经的全世界,在我们现在的眼中,也不过就是绕一圈至多10分钟的路程。

我们身边,孩子们围成一堆玩着扇画,跟我们那时的差别仅仅在于,我们玩的是自己拿烟盒叠的,他们玩的是塑料的。嬉闹的孩子不远处,一个小男孩书包放在地上,作业本放在书包上,他趴在地上就着旁边夜市的灯光书写着,小伙伴的喧闹声丝毫不影响他的专注。我们,看了看孩子们的游戏,又看了看他的作业,时光瞬时倒流回了30多年前。

“你有什么感觉?”他问。

“我很纠结。”我答。我真的很纠结,纠结到万分矛盾。前几天才刚劝通自己对于故乡的执念,被他这么一带,转了个圈,刚下眉头,又上心头。虽然,我在他的言语中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个院子当年的模样,但我却能对他于这个院子的留恋和不舍感同身受,就如我对我生活的那个院子一样。它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质朴和真实滋养了我们的成长,悄无声息地将一丝只有共同经历过那个时代,那片土地的人们才能体会到的难以割舍融入了我们的骨血,时光流逝,容颜老去,却也挡不住心中翻起时涌上的温暖,是父母的唠叨,小伙伴的呼喊,老师的教导,邻居的关切,还有属于那个时代纯洁简单的人与人之间的人情味。

如今,我们眼前的的一切,很多是儿时的旧物,依然还在,但却或多或少,从里到外,被改动,被翻新。在我看来,我所依恋的那一切仿佛还在,又仿佛不在了。我不知道是该对着它们尚且被留下这一事实高兴,还是该为它们的形似而神不在感到悲伤。扭脸,身边的朋友,目光注视的前方是一片空场,在他的记忆里是鱼塘,我想此时此刻,他脑海中一定回荡着小伙伴相互撩水或是矫健滑冰的身影,还有无邪的笑声,内心涌动的也应该是对鱼塘消失,小伙伴们天各一方的感慨。我们感叹的,恐怕都是,曾经的魂不在了。

我问起他,过去的人们,还记得多少,知道多少人的下落。能忆起的寥寥,有联系的更寥寥。想来,我这问题也有点苛求。一个尿和泥玩的年龄,谁会想到他日还有种东西叫离别,谁又会懂“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的哀愁。他在感慨时,我在时空隧道里穿行,一会在他生活的院子里,一会又穿越到我生活的院子里,我陪他站在此处,一个人又站在彼处。瞬间,我想起几段跟已经举家搬离这座城的朋友们的聊天,我会问他们,你们还想回去吗?他们多回答,都搬走了,回去干嘛?

那一刻,我恍然,我们,才是这座城那个时代的魂。它丢失的魂,是丢失的人,带着它回忆印记的人们,逐渐步入不惑之年,甚至更老,生活压力和病痛逐渐将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带离了人世,剩下的一部分在他处挣扎,另一部分即使没有远离也再没了怀旧的心情。再次注入这座城的人,带来了属于他们的血液和他们的时代,我们的那页,不管我们愿意与否,都翻篇了。于是,如朋友和我一般的人,便成了这座城里的游魂,带着曾属于它的一种精神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和新城一切格格不入,却又找不到回老城的来时路。记得,我曾写过一篇有关我们那个年代小院卫生所的文章,被同期的朋友还打赏了,只因为那文章里提到的诸多场景让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儿时。那时那刻,我才发现,我并不孤独,即使远在他乡,也有与我相仿的游魂惦念着遥远的故土。

想到他们,我寻找不到方向难过又冰冷的内心,微微泛起一丝暖意。人都不是永恒的,又求什么永恒呢?我们能做的,不过就是做好让自己内心平静的,属于这座城的某种精神的游魂,在我们生命一息尚存时,让它曾经的那一幕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不用讲给任何人听,伴随着我们自己心脏的跳动一起跳动,直至最后一刻。

它,因我们曾经存在,也曾经存在过。它,与我们同在,就是对我们一直坚守不放弃最好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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