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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巡视一路歌
梁向东
万历三十二年八月，进士汤兆京出任宣大巡按御史。
汤兆京，字伯闳，宜兴人。万历二十年中进士，任丰城知县，考核优秀回京担任御史。因连续弹劾礼部侍郎朱国祚、蓟辽总督万世德，虽皇帝未作处理，但获得直言之名。在巡视西城时，发现贵妃宫中太监侮辱礼部侍郎敖文祯，汤兆京执意请求朝廷依律处理，最终将太监执行杖刑后，发配南京。当时朝廷派太监收取名繁多的矿税，不法也官员从中渔利。汤兆京等人多次提出免征或减征，因万历皇帝不上朝视政，均被太监和阁臣搁置不报。
汤兆京在任宣大巡按御史时，发现太监税使张晔、矿使王虎、王忠多有不法，多次上疏请求罢免，但朝廷置之不理。守卫昌平皇陵的太监李浚盗伐陵木，却诬陷是当地军民所为，因此逮捕关押了许多人。汤兆京向朝廷揭发，李浚也诬陷弹劾汤兆京。皇帝派人调查清楚后，被诬陷的军民依旧被关押在狱中。恰汤兆京一年任期满，改任顺天诸府巡按御史，上任伊始马上释放了这些人。东厂太监卢受放纵部下在京城横行不法，被汤兆京治罪，因此改任河南道御史。因为浙江巡按御史吕图南补任南京提学御史一事，汤兆京等与吏部尚书赵焕、给事中周永春等发生激烈争执，汤兆京被罚俸。见难以施展才能，汤兆京愤而辞职。
《明史·汤兆京传》称：汤兆京居官廉正，遇事慷慨。当时朋党之势已成，孤立的正人君子多被毁伤。汤兆京勉力维持其间，是清议倚重的代表，屡遭排击，但没人能否认其德行有亏。天启中，赠太仆少卿。
言归正传，汤兆京在宣大巡按御史任上，留下许多诗篇，既让我们了解了当时的风土人情，也为其艰难的仕途生涯涂抹了一丝亮色。
汤兆京八月受命出京，到宣府后首先拜访宣府巡抚马鸣銮。马鸣銮是四川内江人，万历二年进士。今年五月刚从江西巡抚调任宣府。马鸣銮虽科举出身，从工部主事开始，曾在山西、陕西布政使司任职，特别是在陕西布政使任上参与平息宁夏哱拜叛乱立下功劳，堪称“谙边事、善筹画”，三十五年二月升宣大山西总督。按惯例马鸣銮任宣府巡抚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是汤兆京的上级。
汤兆京敬佩马鸣銮的才华，也渴望建功立业。在拜会巡抚时，有诗相赠，述说中丞大人的功劳：勋节西归已六年，勋名常在未央前。朅来明主咨黄发，忽报阴山遁左贤。幕府健儿多慷慨，辕门老将尽幽燕。铙歌政是军中乐，愿拟皇明朱鹭篇。听说马鸣銮是东汉开国功臣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继续写道：方略金城铲叛年，风云上谷建牙前。伏波真已传家世，绶带何尝让昔贤。一日旌旗生气色，万重屏障壮幽燕。贺兰亦有铭功石，白日高悬出塞篇。
巡视葛峪堡。
宣府镇分为五路，中路在镇城之北四十里，倚山为边，是北面藩篱，背负曾山，坐拥边城，当西、北两路之冲，为镇城唇齿之地。葛峪堡距离长城15里，其北山峰壁立，道路崎岖，山上长满多年生草本植物葛,茎长二三丈，缠绕在其它植物上，开紫红色小花，故得名葛峪。为居中调度方便，中路指挥设在此堡。葛峪堡修筑于宣德五年，嘉靖四十二年扩建，万历六年包砖。堡周长四里二百五十二步，墙高三丈五尺。开南、西二门，建有堡楼，分别称永安、永宁，四角有角楼。正德十六年，因宣府其它四路均设参将，惟中路葛峪堡止设守备，根据时任巡抚都御史李铎建议，添设宣府镇中路参将，首任参将是都指挥佥事王昇。
葛峪堡长城外，有青把都的部落驻牧，山崖间隔，各民族杂处一地，田园牧歌相映成辉，和平，难得的和平。黄榆白草滂悠悠，沙碛犹余汉骷髅。不上居延城上望，哪知羌管易生愁。看到葛峪堡中路参将署院中的孤松，屈曲耸特任凭风吹雨打，汤兆京不仅想起自己为了王事，远离江南水乡，来到塞外到处奔波，真是：塞草高秋尽，孤松望转新。岁寒吾与尔，署冷栢为邻。萧瑟吟风籁，虬龙舞月轮。盘桓空有意，四牡已駪駪。
巡视独石口
拂晓离开龙门关，前往巡视北路独石口。朦胧山色马头前，残梦携来续锦鞯。万里霜风清汉月，数声笳吹断胡天。雄心报国时看剑，志士离家不记年。应有铙歌喧入塞，筑成京观似祁连。相传，宣府镇地形类似老虎，北路重山突出，俯垂北荒，即是虎首，此番倒要看看是否如此。
路过金阁山，听说灵真观作名气很大，下次一定去看看。巡抚马鸣銮曾有诗记述，我也奉和一曲：高牙临紫塞，小队入青山。望气曾千斗，知君已虔关。挥毫春共麓，仗钺意逾闲。揽辔神空往，风尘抗俗颜。
行进在云州道中，龙门山石壁对峙，高数百尺，望之若门，实塞北控扼之冲要。依山一带，地狭而长，势若横绠。最有山川胜，何言行路难。自天飞瀑布，拔地起峰峦。九月霜如雪，重裘午尚寒。荷戈看赤骭，为尔一长歌。
独石诸城，外为边境之藩篱，内为京师之屏蔽，于九边中尤称冲要。独石口戍楼一定是要登的，北去更无地，南来另有天。日中飞冻雨，寒极澹炊烟。部落分帷帐，羊驼满谷川。玉关真不闲，戍士只高眠。和平真好，百姓幸甚，朝廷幸甚。
既然到了独石，驻牧的各蒙古部落酋长偕夫人都来拜会。那些蒙古贵妇涂着胭脂，头戴高帽，身着大袍，颇有大唐金步摇冠之遗风。帽子高圆约二尺许，用红色稠罗织成，蒙古语称此帽为“姑姑”。山川到此亦雄哉，遂有屠耆接踵来。左衽频年裁汉绮，阏氏纷舞进胡杯。塞垣自说和戎利，绛灌何疏褒饵才。珍重至尊桑土意，辕门新见状猷开。
汤兆京代表朝廷重申了互市的政策，要求各部落遵守规矩，和睦相处。颁发了朝廷的赏赐，酋长脱帽摩顶答谢，酋长夫人们不脱帽，只是颔首点头致谢。得知这是蒙古习俗，汤兆京不禁展颜一笑：蹒跚胡女列成行，各各能吹铁口簧。不脱姑姑聊点额，千秋万岁祝君王。不禁想起《诗经·国风·周南·兔罝》，感叹：胡越虚闻是一家，华夷今见寂无哗。侏离尽入中原谱，童雅能吹异域笳。冒顿已辞骄子号，那颜翻使幕南夸。书生未有安边策，愿得干城起兔罝。
在独石口上北路参将署院内，有一株盘松，生意姿娑，虽高不盈丈，但树荫有半亩大，树冠用木柱支撑，四垂如轮、如亭。与葛峪堡松树各有千秋，旁晚秋寒，枝头挂满小冰珠，穷荒景色殊，岂能无诗？
葛城已睹杂其种，此地还看轮囷才。忽有惊涛清梦寐，几多寒影护荫苔。遐荒恨不来秦号，雨露欣犹作汉荄。无限杉松生大漠，那能物色到龙堆。夜来无事，再作一首：密叶重重露幄开，虬枝偃蹇若平台。一轮翠盖中庭拥，半部清商万壑哀。炎景想能销暑气，风尘犹是绝几埃。何缘绿树生花白，六出俄看集霰来。
巡视滴水崖
滴水崖属宣府下北路。下北路防区东西宽仅七十里余，但长城却有二百四十里余，长城外白草、瓦房嵯岈突兀，林木深阻，如果寇骑伏藏，难于侦探，所以控险据要最为重要，而滴水崖堡正是防御重点。
巡视之余，滴水崖是必须要看的，崖壁上各种石刻众多，有许多御史的题诗，汤兆京岂甘落后？千尺丹崖插碧天，八窗虚敞杂云烟。循橦度索人如鸟，凿石为楼户倒悬。空有尚余功德水，非无已现妙庄禅。夜深清磐岩中落，万籁稀声月满川。诗刻在一起，让后人去评论罢。
巡视东路
宣府东路，重山列东北之险，居庸壮表里之势，羽翼镇城，拱护陵寝。永宁城、周四沟等堡临边，延庆、怀来、新旧保安、土木、沙城等堡居腹，幅帧二百余里，为宣镇之左臂。
隆冬时节，汤兆京来到怀来卫。怀来截长补短，取足于临近诸堡，故四封之交，犬牙相错。靡极劳王事，霜天带月明。峰高迟日上，寒重觉裘轻。积雪山禽出，悲风猎骑鸣。玉门关咫尺，不共雁南征。
冒雪登上矾山，那是传说中黄帝战蚩尤之地，中华文明起逐鹿。矾山面面控龙沙，雪后登临望最赊。万壑凝脂溶玉液，千岩水树发银花。朔风帐冷愁朝牧，夜月营多急暮笳。遥望长安在何处，茏葱双阙五云遮。
宣府元宵节
宣府乃中国之藩篱，边徼之门户，为北门锁钥地，飞狐、紫荆控其南，长城、独石枕其北，居庸屹险于左，云中结固于右，群山叠嶂，盘踞错峙，足以拱卫京师、弹压边徼。镇城群山环拱于东北，洋河潆绕于西南，居东西道里之中，实一镇要会之地。
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宣府都要张灯结彩放花炬，村庄、城市多立竹木制黄河九曲灯。宣府巡抚马鸣銮邀请官员名流在府中摆宴席，燃放烟火。汤兆京即席赋诗：家在南云欲尽头，独驱骢马向边州。关河积雪迟春事，幕府生花散客愁。夭矫火龙银甲动，陆离琼树碧烟浮。忽思萧鼓蛟桥上，斗转参横兴未遒。火药是中国人发明的，中华民族是爱好和平的，我们把它用于节日庆典，装饰夜空烘托喜庆。
散席后走在街上，今天没有实行宵禁，男女老少可以竟夜游绕，名为走百病，所以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汤兆京慢慢走着、看着，不愿回府。因为不带家眷，衙门里冷冷清清，长夜难眠，独对青灯继续作诗：塞垣灯火写升平，万炬荧煌不夜城。汉士贪为浑脱队，胡笳清入管弦声。高高碧落流华月，隐隐鳌山望玉京。归到栢台成独坐，短檠寒焰暗还明。
巡视互市
宣府西路，山势自东北而来至此渐低，虽有野狐、德胜之固，与寇只隔一墙，最为要害，互市后更是严加防范之地。
隆庆和议后，隆庆五年二月，宣大总督尚书王崇古等建议：宣府互市每年二月以一个月为贸易期，宣府的互市地点选在万全右卫张家口边外的太平山下，也就是说当时的市场在长城外边，或者说今天的大境门所在长城在当时是不存在的（大境门是清朝顺治初所开），对比史料，当时的大境门两侧山上的敌台是存在的，当时的长城应在更靠南的位置。但是因朝廷久议不决，宣府张家口堡互市推迟到六月十三至二十六日举行，其中：官市（朝廷与昆都力、哈永邵、卜大成等部落）交易马匹，交易额两；私市（民间）交易马骡牛羊匹，朝廷给参与交易的部落抚赏银两。应黄台吉等部落要求，七月初三至十四日在万全新平堡再次互市，官市朝廷与黄台吉、摆腰兀慎等部落交易马匹价，交易额两，私市马骡牛羊匹，抚赏费两。从次年开始，互市只在张家口进行。
万历三年三月，宣大巡按御史陈文燧备边五事建议，第一条是增城堡以完保障。称“东西二镇长垣敌台俱已就绪，惟东则张家口为市场之地，西则镇河、镇边、镇州三堡，仅隔委兀一墙，得胜市地则与张家口同均宜修筑以成完局”。朝廷同意后在今天大境门的位置修筑长城，这样互市的场所就变成了长城的内侧，新旧两段长城之间。修筑来远城作互市，是38年之后宣府巡抚汪道亨所为。
万历十六年闰六月，明确在互市时必须有官员现场坐镇，既是体现威慑，同时又可及时处理问题。决定宣府张家口互市以分守口北道为主，分巡怀隆道协助。
巡视互市是巡按御史的职责，所以在万历三十三春，汤兆京在口北道和兵备怀隆道陪同下进行巡视。只见南北两道长城东西横亘在两山之间的谷地中。再南是张家口堡，有城，有关厢，东、南两座门楼巍峨壮丽。北侧的长城，东面靠进山体设有水关，有闸，清水河浒浒流入；城墙靠着东山的峭壁，在峭壁之上凿有洞穴，里面驻守着哨卒，凭借绳索软梯上下；城门设在城墙西侧，西边的山上建有凉亭。
汤兆京一行登上凉亭。外瞰，驻牧的各部落营帐星罗棋布；内瞰，是膏野沃壤，每亩土地可有五六两的收入。面对三十多年前的战场，令人有安危倚伏之虑。亭本无名，大家请汤兆京命名，略加思索，汤兆京题写了“枕夷”二字，口北道立即命人去制成牌匾悬挂在亭上，汤兆京兴有未尽，题诗一首：天畔孤亭枕大荒，笑谈尊俎自金汤。河流宗汉依城转，山势吞胡入塞长。吊古当年余战骨，登台此日一传觞。羌歌翻作安边曲，春暖牛羊卧夕阳。
再看城内的市场，胡儿入市舞跄踉，半买胭脂半绣裳。归到穹庐醺酪酒，绰椎红粉闹新妆。胡妇爱新衣和胭脂，不禁想起和亲出塞的王昭君，胡妆亦自学轻狂，不怨胭脂入汉疆。怪底阴山多混子，书画莫更有王蔷。
离别宣府
一年任期届满，这一年，一路巡视，一路赋诗，虽然辛苦，倒也充实、自在。要离开宣府了，巡抚马鸣銮在郊外长亭为汤兆京送行。汤兆京感慨万千，以诗作别：玉门关外短长亭，小队离歌驻马听。少妇楼头柳堪折，王孙陌上草将青。愁无鹦鹉来南国，遂有蜚鸿度北庭。不是心知有骨日，异邦谁惜久飘零。但愿边境和睦，民族团结。
作者简介：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一条扁担，肩挑两箩筐历史：前筐摆着近代，后框装着远久……
梁向东，祖籍河北涞源，生长于宣化。国家公务员，学农机出身，自小喜欢历史，业余时间潜心于古籍中挖掘地方历史。曾主编过《宣府诗录》等古典书籍，在各级报刊发表当地历史古籍文章数百篇，取得历史研究的丰硕成果……
